Shaxfer頹然癱臥在丘脊上,腳底下散牧於一望無際的原野,牲畜食草閒散的模樣彷彿是對他最大的諷刺。



與相識的時間長短無關,與相熟的默契或同好多寡無關,諾林族認定為朋友的,就是此生血緣以外的家人,促成認定的條件再微小、再單純、甚至再無聊都無所謂,更何況僅只萍水相逢,卻無私地關懷自己暖飽安危的那位異鄉客?

但那一朝醒來再無跡蹤,不告而別的舉動,讓他感到自己誠摯的好意被原封不動完整退回。好像,兩個人從未是朋友,打從一開始就什麼都不是。好像,藉由這樣不聲不響的舉動,昭告了他對彼此關聯的拒絕與否認,連同Shaxfer打從心底的感激。



Shaxfer知道自己曾經是馬賊,無論任何理由,他都不能否滅這個事實。他也相信對方並不會介懷自己的身分。



或者,現在只能說,他曾經這麼自大地相信。





以致於現在,他虛懷空寞癱坐在地,只能將內心的沮喪發洩於萎黃的高草上。







他是發過呆,而且不只一次,但總算還沒有忘記他出來的目的──放牧牲口,以及或許有機會的,尋找Leax的旅徑。



不過,就算發現了蹤跡,就算追上了對方,我們,過客與過客之間還能有什麼話說呢?Shaxfer悶悶想著,耐不過,他用力擊地、翻身而起,聊為發洩。









隨即,他發現了山丘下的異象!



照道理一旦有生人野獸靠近,縱使步蹄悄然無聲,牲口發現了也會嘶鳴示警,更不用說聰敏至極的諾林馬首領藍天也在其中?



但那個披著兜帽斗篷的身影,卻站在悠然覓食、毫無戒備的牛羊之中,而他沒有看過那件斗篷的花色,從未!





然那、那壓邊紋飾的風習與質料的色澤卻又如此熟悉──













「Leax!Leax!你這豬頭!笨公羊!固執驢子!」







胸口彷彿騰炸一般,Shaxfer突然放聲大喊那寡情過客的名,到後頭他幾乎分不清那是出於咒罵還是戲謔。





那覆兜帽的身形倏然轉向面他,因背光的緣故看不見相貌,儘管幾無跡象,但經驗老到如他,單憑站立姿態便明白對方隱然地全神戒備。





啊,果然認錯人了。





Shaxfer靈巧地越下山丘,迅速來到那兜帽客面前,瀕臨雙方武裝戒備的距離邊緣,一改方才的態度,他用普通話肅然開口。



「你是什麼人?在我的牲畜群中做什麼?」



那人猶豫了一會,終於低聲地以普通話回答。



「先生,沒有任何惡意的,我只是在找我的族人,他的行蹤在附近消失,我只好到處查看。我已回答你的問題,請您也好心回答我一個問題。」





Shaxfer雙手環胸,挑挑眉示意對方講下去。



「請問您是將我誤認成了哪位呢?請您告訴我他的名字。」



Shaxfer冷冷地打量對方,那人卻無揭下兜帽的意思。

「在你展現更多誠善之前,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我明白這有違交談禮節,但請原諒我暫時得隱藏面目。」



Shaxfer不甚愉悅,更因對方執於隱匿的態度提慎防衛。於是接下來開口的語氣更加冷硬。



「將你誤認成我的朋友是我眼拙。除此之外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情,快快離開我族的牧區,請注意這個警告,若再逗留徘徊,我不會留情!」他抬起自己的左手,一方面揮示驅趕,一方面揭展腰間繫著的諾林大馬刀。



那人稍作思慮,便除下兜帽,一頭旭日般燦爛的金髮飄散開來,還有頰側那雙細尖耳──除了載於歌謠傳奇誦唱之外,大陸上今存走動的族類罕有如此髮色!他這一生中竟然有幸見到兩次!



那人五官深邃俊美,有著與Leax幾近無異的瞳、髮色,膚色比之更形蒼白,趨近透明,額前多了一枚質地類似寶石的嵌綴。



那人見到Shaxfer驚愕的表情,綻開了一落微笑。



「看來您曾經見過我的族人是嗎,先生?」他向Shaxfer敞開斗篷,展示腰間兩側並無武裝。

「如果我並未猜錯,您甚至是我族的朋友,否則您怎會如此防備於生人的詢問?我是個旅人,名字是Iān Ceros,前來尋找遠遊的族弟Leaxroter,亦名為Leax。」他頓了頓,面上浮現憂慮。

「日前我於旅途中無意聞到他的氣息,風中同時參雜血腥,這令我憂惶不已……」



Shaxfer歛歛心神,收回驚詫後,發現心底暗處遍是對於線索失落的悵然失望。

「我是Shaxfer,身屬諾林族,確實見過Leax。是不是他的朋友,我就不敢貿然誑稱了……你跟那傢伙實在不怎麼相像……初次見面的態度也比Leax親切誠懇得多。」似乎是由於對方的坦然對視,Shaxfer忍不住脫口而出。



Iān Ceros淺淺笑了,但眼裡勻散著輕柔的悲傷。

「我們是遠親,而Shaxfer先生,相信我,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個,水流先生,請你放心吧,我現在雖然不知道Leax的去向,也正打算去找他,但在離開我的視線之前,他的健康尚稱安好無慮。」



嗯,就這麼決定了,去找他。Shaxfer終於下定決心,抬頭卻迎上Iān Ceros沉靜的注視。他一時之間忘記對方姓名的發音,隨口用普通話稱呼了對方,換來Iān Ceros不易察覺的訝異。Shaxfer於是邀請對方在草地上坐下,將如何與Leax萍水相逢而蒙獲援手的種種與受傷、養病至不告而別的細節詳加告知。



片刻,傾聽完Shaxfer詳實而精彩的口述,Iān Ceros清澈的嗓音多了些起伏。



「聖樹的朋友啊!請容我這麼稱呼您──雖然沒有辦法直接知道族弟的去向,但聽到您這麼說,亦感到十分欣慰……」儘管內容如此,但Shaxfer神經再怎麼大條也聽得出來Iān Ceros語多未竟。



「水流先生,聽起來您心中有所憂慮。希望您說出來,看看我能否協助幫忙。或者讓我跟您一起去尋找那傢伙。」



Iān Ceros輕輕搖頭。

「我心中的憂慮雖已稍解,但我還有個難題……族弟Leax將屆成年,按照習俗,將會得到親長織就的新衣,然而我既向族父承諾過不能打擾Leax的歷旅,我便無法親手將祝福交給他……」



Shaxfer霍然站起,大聲說道:「Leax的兄長,只要你信得過我,我以諾林的守護神之名發誓,我會完成你的心願!」



「單憑您透過Leax之口知道我名的真義,就足以相信您了,更何況是你們之間的往來對待?」Iān Ceros隨之起身,取出行李中包覆妥善的衣物遞給對方。



「聖樹的朋友,Shaxfer先生,這便拜託您了,願風靈護佑您將啟的旅程。」說著,Iān Ceros自襟中取出一條黑繩項鍊,墜子與他額上的綴飾成色一般,他示意Shaxfer蹲低身軀,然後為其戴上。

「這本是給Leax的賀禮,但我想他不會介意我將之送給您。請將它藏在心口,這能夠為您帶來好運。」



稍後,Iān Ceros給予Shaxfer一個誠摯的微笑,在對方有機會道別之前覆上兜帽,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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