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之前貼的錯字太多,再貼個新一點的吧。



1.                

公共安全特別課,介於公共安全與重大刑案之間的模糊地帶,專責輿論注意已過卻又懸而未決的麻煩,曝光率極低,某種程度而言,可說是刑事痴才會發現,進而視為迷人的神祕單位。


這不過是不知內情的老百姓們眼中表像。事實上,這裡,即所謂有紀錄以來所有無頭公案最終去處,替其他部門收爛攤的單位。轉調該課的人員不是被破案希望太過微薄的陳年爛賬給逼瘋,要不就是因為課內氣氛太過詭譎陰鬱,提前退休或提請再次轉調者不計其數,甚者直接請辭。近來則演變為具「刑警墳地」之稱的變相流放所,上頭看不慣的、老愛捅婁子的人事調動令一簽,沒多久眼中釘就會從警署自動消失。


目前特別課成員僅掛名而無實權階,有著鬼牌(Joker)這穢氣外號的萬年低階主管JoelCarper,與行事作風強悍,得罪原重案組組長而被流放的鐵血刑警S.Keelson兩人。

偌大的辦公室除用來堆放為數龐大、懸宕未決的玄怪檔案資料,長久以來一值維持著非常稀薄的人口密度。

公特課能搞什麼名堂,向來沒有人會浪費力氣去推想或期望。會加入這一課,本身多多少少都有些惹人非議的地方。



好比Joker。

正值青壯年的他竟然拄著柺杖,身材削瘦,不論何時看來都病奄奄的慘白膚色,使他那張儘管笑起來十分親和的雋朗臉孔總透著死氣的灰青。

局裡人人總說他得了絕症病入膏肓。

然與他共事多年的Keelson認為,與其說是身體的病痛,不如說是心病。

一個總與生理苦痛搏鬥的人,就算再怎麼失志,也不會像他那般,溫溫和和地笑起來卻格外令人毛骨悚然。沒有明天,對生命不抱持著任何熱度的人,嘴角一勾,破散四溢的腐敗死氣隨時會將死神勾引而來,大家都寧可他不笑,偏偏,Carper是個愛笑的傢伙,因此總給人背負著強大厄運的糟糕印象。

此外,明明是柔和的臉部線條,清緩的嗓音,Carper說的話總冰冷尖刻地令人難以忍受。不論是多麼難堪的事實真相,只要能夠用最短的文字解離的,他絕對不會多所顧慮而拐彎抹角。


沒有哪個有體溫有常識的正常人會喜歡同這樣的行尸共事。


對世俗人情冷蔑,不代表工作態度也很差勁。

憑良心講,Carper是個十分負責的主管。對於下屬的福利絕不讓步,如果上級的命令可能讓下屬涉險,他絕對會挺身而出、力抗到底。真要不得以,他也會拄著柺杖親身上陣。這也可以說,憑Keelson對自己衝動烈性的了解,之所以還能平平安安活到今日,主管Carper功不可沒。


再說,Carper的氣質與話鋒雖然總是令人坐如針氈,長久下來卻讓他理解,Carper的冰冷尖刻,實僅除卻常人晦蔽眼光、對於事實的透徹犀利。雖然難稱得上朋友,對方也總有些看不過眼的習氣(不過,自己也沒什麼立場說別人),近來,Keelson偶然發現自己竟十分依賴這經年累月培養下來的了解與默契。




總是清晨就來到警局,這是打自Keelson吃上這行飯以來便養成的習慣。

他特別喜歡在陽光方自清亮的時候通過這條悠長迴廊。警署這個地方的格局使得平日鎮是陰冷幽暗,當上警察後,尤其是生死、犯罪司空見慣的刑警,總會越來越見不得光。


見不得,內心又更會黯黯渴望著。




這些傷愁如果讓那傢伙聽到了,又會露出那刀刃般的微笑吧?

Keelson想到這,忍不住笑了一下。


「早啊,你該不會在為地球活動感傷了?」似乎是因為好奇下屬的腳步聲於途中止,Carper拄著柺杖緩緩走來。靠上窗台,帶著蒼灰的棕髮在日曦下輕輕閃爍。

永遠比自己早到。他總是不由得懷疑這年輕上司從來沒有回家過夜。


「我昨天回家途中經過寵物店,決定養狗了。」Keelson道。

「是嗎......」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詳細條件都想好了。如果不希望我的狗成為你的麻煩,請祈禱我不要比你先死。」

Carper一如往常漾出溫笑。

「身為警察就別說『祈禱』,心生依賴是沒有用的。你現在要怎麼說都無所謂,反正如果遺書裡的條款沒能令我滿意,到時候會怎樣你也干涉不了啦。」

「被猜到啦?我倒覺得把狗留給你這個主意很好。你不該一直孤身下去。」

「別跟我辯駁。你知道,隨時都準備死的我,實在不需要那些東西。」

「不需要就不容許存在嗎?你就是這樣,才會一直把死不死的掛在嘴上。走吧,早餐我買的是甜甜圈。」


倆人的對話因Keelson的識相於演變為無止盡辯論前和平結束。

他知道對於生存,Carper向來有一套難以置喙的的論調;儘管如此,那種面對死亡的態度卻很容易給一般人太過龐大的壓力,不論是對他自己,還是身旁的人。Keelson有時會忍不住猜想到底是什麼樣的經歷造成他這樣的性情。然一來Carper很少提及自己的事,Keelson則因為工作的關係,對於探尋身邊人們的私密反射性排斥,關於這個疑問,也就如同Carper常說的「謎底常在人們不去追求時輕易透漏,我們所該做的惟謹記謎題給予的教訓」那般,隨它去了。


2.                

今天,通往公特課,氣氛向來死寂沉鬱的走道因昂朗的男聲有了生氣。


「......那麼,我將有兩個同事嗎?你覺得他們是怎麼樣的人,我應該會做些什麼工作?」

「嗯......看在你這傢伙給人印象還不錯的份上,首先聲明,我跟他們並不熟,但基於個人觀點我得提醒你一下,他們不是那麼好相處。你的直屬上司,那個叫Joel Carper的傢伙,不管他笑起來多親切,千萬不要跟他閒話家常,在公言公,有什麼事盡可能簡短交代。有那個人在氣氛就會很不好,很多同仁都跟他不對盤,能少接觸就少接觸。接著,你的前輩Keelson,不要跟他聊到什麼善惡正義的話題,除非已經有傾聽他長時間偏執論說、訓話的心理準備。」


「這麼說來,我的兩位同事還真性格......」年輕人苦笑一下,搔搔臉。


「詳情我也說不清楚,你自己到時候看著辦。難得有人主動申請進入公特課,你似乎又挺溫吞和善的,真不曉得怎麼有這種想法......無論如何,希望你可以順利適應。」

「謝謝你,我會努力的!」


人事主任領著一位深褐色卷短髮乾淨俐落,看上去十分清新爽適的年輕人來到窄小破舊的鋁門前。

「嘿,Carper,上次跟你說的新人來報到了。剩下的就交給你了喔。」

「謝謝,辛苦了。請進。」

簡短招呼過,門口只留下年輕人。


「大家好,我是GaryPostton,從今天起要和各位共事!」朝氣臉孔上興奮明顯夾雜了緊張,發言更是破綻百出。

「進來吧,別拘束。想必主任已為你做過簡單介紹,於此我便不再重複。我的外號是Joker,你可以這麼稱呼我。」


穿著深灰襯衫的纖瘦男人倚坐在辦公桌上,倒了一杯咖啡給他。Postton伸手接過,略加端詳,對方相貌端正秀逸,太過蒼白的皮膚因襯衫色澤的沉曖內蘊而不致單薄,反給人一種大理石般冰冷卻又穩固的印象。與方才聽到的人事主任的觀感似乎有些出入。


Carper為坐在身旁辦公桌前,從方才便背對著門的棕黑髮男子報姓名。

仔細一看,那人正對著桌上紙張陷入沉思。臉龐的低垂使他不由得去在意那眉梢與眸畔夾峙而成的危險角度──倘若眼尾再挑高那麼一點點,恐怕會易英容肅颯為兇銳暴戾。


「請問,現在有什麼案件要調查?我能做些什麼嗎?」Postton謹慎地開口。

Keelson回頭,發現對方注視著自己面前的紙張,瞥眼望望主管,才道:「暫時是沒有。」

「那你是在看什麼呢?」

「遺書。」

「咦?」

「因為新養狗的關係,需要處理的身後事又增加了,剛剛才完成修正。」

Keelson將手中紙張摺疊放入純白信套黏上封條,遞給Carper。後者將之鎖入辦公桌抽屜內,說雖非正式遺書,但有了的話事情總是比較好處理。

菜鳥有些愕然。應該說不會有人想得到迎接初來乍到的自己的,非但沒有笑容親切的熱烈歡迎,反倒是如此沉重嚴肅的場景。


略微沉吟,Postton決定還是問出口。

「也就是說,你們會交換遺書嗎?」

「算不上。若想寫,你的話大可以囑託給看得順眼的人保管。」Keelson淡然回答,視線與手指同樣停留在信封沉重的白色之上。

「所以說......」

「在你來之前,我們確實沒有任何選擇。」Carper含著笑接腔。

「咦,不考慮交給家人嗎?」

「說是遺書,充其量只能算得上筆記。不會拆封也不會生效,除非其中一方斷氣。他留的可能多是工作上的事。至於我,家內已無人能囑託......」Carper頓了頓,「不說這些。你怎麼會想要請調到這個毫無前途的課?」


「別這麼說自己的屬課啊。」Postton苦笑,輕聲道。

「事實就是如此。」Carper與K幾乎同時回答。


「呃......我從小就很喜歡懸疑推理,人魔漢尼拔系列的電影更是百看不厭,那時就立志要當警察了;之前在T雜誌上看到公安特別課的專刊,更是一心一意想要轉入這個課。」

「T雜誌?」Keelson一臉疑惑。

「就是國內以深入報導怪奇事件著稱的雜誌啊。」

「以刑警來說,你的興趣真廣啊。」Keelson嘖嘖說著,Carper則是頓時失去興趣,回到室內最舒適的高背辦公椅上翻開報紙看了起來。


Postton有些尷尬,手足無措地看著兩人。除了主管突來的冷淡,也因為根據方才掃視,扣掉Carper與Keelson所踞的桌椅,從內間檔案室到三人所在的辦公區,所有高於地板的平面散亂地堆滿檔案箱,已然沒有其他可發揮通常作用的椅子。


「這些裝的都是待結案的卷宗嗎?」Postton指著漫溢淡淡霉味的紙箱群,半是驚訝地猜測。

「想整理的話請便。前提是你得分類清楚。」


新人愣住了,一會,發覺到這應是他來此的第一項任務,放下咖啡杯,將西服外套脫下放妥,挽起衣袖便欲開工。

「請問,我應該按什麼方式來分類呢?」

「就按主控罪名吧。」Carper埋首於報紙中回答。


Postton轉入檔案室,神情寧和地整理起來。Carper看完報紙就換成厚重卷宗,一篇篇研讀下去;Keelson則是在課內唯一的電腦前瀏覽著。狹小凌亂的室內彷彿連時間的流動也滯塞了,總令人不由得生出一種奇異的空茫感。


Keelson出神地瞪視螢幕,忽然留意到停下鍵盤的敲擊後,耳中只剩紙張翻動的聲音,檔案室內的活動幾不可聞。要不是門未關上,內部輕巧的忙碌身影於Keelson的位置得以一目了然,還真會誤以為新人在裡面偷懶。


「Carper,你不打算讓他參予案件調查嗎?」Keelson低聲問道。

「他沒有說實話。我想先觀察看看。」


沒說實話?是指請調的理由吧。Keelson有些意外,只因他這冷血主管向來很少搭理與工作無關的人事交際。

「想不到你會在意這麼細微的地方。別因為人家緊張就產生偏見。

「......對了,如果三個禮拜後他還在這裡,身為主管,記得請客。」

「待在課裡這麼久,怎麼還沒聽說過我們有這種習俗。」Carper抬起頭,忍不住挑眉。

「那是因為你都忽略了。」

單手支著下巴,Carper笑道:「好吧。錢賺了若不找點藉口花花,只怕賣血賣汗才從政府掙來的財產沒花個幾毛,到時候又歸還國庫了。」

Keelson正要嗤之以鼻,細想一下卻也是實情。

「公平起見,歡迎會我來負責。」

「別太濫情。他撐不撐得下還是個問題。」

「這是了解新人的機會。」

「小心別犯了職業病又搬出你辦案的那套。」

「總比你好吧、你總是刻意冷漠......」Carper立刻掃了對方一眼,將Keelson快出口的那句「拒絕被了解」硬是逼回肚裏。


Keelson想到,人總是希望對方接受自己的關心,卻往往忽略了這好意到底是否真能符合需求;正如同贈與一雙鞋給赤腳的人,尺寸不合,總不能勉強對方穿吧?像Carper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象下,Keelson只怕自己大概猜得到,那是為了什麼。

他並不希望自己也老著人家痛處踩,更無意去探人隱私,所以他決定消滅掉關於Carper的好奇。



辦公室內又恢復寂靜,偶爾傳來裏間輕柔體貼的堆疊聲響。


3.                


新人全神投入整理那堆陳年爛帳,除了其間偶爾短暫的休息,整個人幾乎是泡在卷宗海裡認真奮鬥著。


「要整理完成,可能得花上四天左右的時間吧。」午餐時間時,他這麼說道。面上著實看不出絲毫不耐煩,甚至有些屬於安心的愉快。Keelson認為這次加入的夥伴儘管過份拘謹而稍有失常,至少耐力十足。



「Postton,快點,我請你吃飯。」

是逾下班時間,Keelson甚至催了兩次,Postton才慌忙將工作收尾。


「啊啊,抱歉讓你久等了......Carper課長呢?」

Keelson將Postton的外套塞進對方懷裡,邁步就走。

「早就回去了,叫他名字吧。你甚至可以叫他外號,他不喜歡被以職銜稱呼。」

「啊,原來是這樣啊......」

「你在之前的單位,也都這麼戰戰兢兢的嗎?」

Postton乾笑一下。

「也還──好吧......可能是最近因為調職又搬家,有些神經緊繃吧。」

這樣的回答使Keelson迅速回頭,目光停留在Postton臉上特別久,久到令其臉色微變。

「不是這個原因吧。」好在,他說完便即轉身,為Postton留下喘息的餘地。


Keelson心裡有些疙瘩。

他總認為,身為職業風險超高的刑警,要能平安順利地調查案件,搭檔間的默契尤為重要。倘若夥伴間若不能互信,又怎麼能互託生命呢?


也許,真得學學Carper那般永遠懷疑,決不輕易下論斷。



***



今日,辦公室第二個出現的人是Postton。

他打招呼的模樣,令Carper第一個聯想到的是敏感纖細、羞澀柔軟。這使他在回應的同時忍不住皺了眉頭。


「你知道這裡的工作性質,案件的解決全靠機緣。」

「是的、長官。」

「別這麼回答我。」

「是的、長──呃、對不起──」隨意揮手打斷菜鳥的道歉,Carper心裡立刻檢討著自己態度是否適切。隨後,溫和一笑。


「我只是希望你在整理檔案的同時,能夠稍微翻看一下,對案件多留點印象。」

Postton看見對方表情,緊繃的肩線稍稍放柔。

「請問,這裡的案件都沒有期限嗎?」

Carper有些好笑,答道:「期限?這裡,只物品保存有期限。你不會不清楚這裡是幹什麼的。」

Postton謹慎,或許些微緊張,他戰戰兢兢地說:「公安特別課,不就是為了解決懸案而成立的嗎?」

「你以為這裡是學校社團嗎?大學生?」Carper莫名煩躁地抓抓鬢髮,將一臉無辜的菜鳥趕回檔案室進行整理工程。


此時鋁門旋開,Keelson提著橄欖灰風衣與一紙袋早餐進來。他看到上司豫著臉雙手叉腰站在桌前,一邊袖口捲上了肘,另一邊卻只鬆開紐扣。

「你在幹麼?吃完早餐之前,這裡沒有什麼事可以讓你操煩的。」也不待應答,他逕自越過Carper身邊,將紙袋內的咖啡與可頌三明治佈置到桌面上。轉頭,Carper還僵著先前那個姿勢。

「喂。」Keelson喚道。

「那個菜鳥,你說他叫什麼名字?」

「Gary Postton。」Keelson根本懶得抱怨,畢竟自己的名字Carper還不是花了十天半個月才記全喊對。

「他有問題。」

「你的胃才有問題。吃早餐吧你。」


Carper終於坐下,將袖子捲好。拿起三明治前,他仍不放棄,「我看過,我記得我看過這個名字的報導。標題不是他,但有他......」

「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很神經。」Keelson拿起自己那份三明治大口吃起來。


不是不關心,只是Keelson認為與其透過報紙這種翻轉了四、五手的唬弄消息,踏踏實實從相處細節認識對方不是更好?

「奇怪,到底那報導是在說什麼?」

「現在,Joker,請讓你的嘴吃飯。你要真記不起,怎麼不吃飽了直接問本人?」

但他知道說了也是白搭。自己只是尊重隱私;Joker則更甚地捍衛防備,除非必要,對於他人寧可心存懷疑也不願正面探詢。



***



基本上,本課例行工作就是想辦法在懸宕未決的卷宗裡撈挖些疑點,然後緊緊咬住,追查。


泰半都是罕有人聲的空間,好不容易添個活口,竟只增了些許堆疊輕響。

Keelson沒來由的在意,原本習溺那存在於兩人間的安靜,現在,竟如此沉重凝滯。他是搬過那些紙箱,嘗過懸案件件加上歷史塵埃的重量,檔案室裡的那人,對待載滿血腥罪惡的紙張,怎麼還能夠如此輕柔謹慎?


下意識地轉著原子筆,抬頭,迎上Carper那雙灰晃的藍眸。


「你也在想那傢伙,對吧。」

「請你注意用詞!我只是覺得他來的很怪。」

昨夜,菜鳥灌了幾杯下肚,Keelson被迫知道對方是個聰明靈快的年輕小夥子,不滑頭不做作,有個熱戀中的女友與殷殷期待的母親。這樣的背景為什麼需要請調?


「等一下,一起去實地調查吧。」




也許這個問題並不重要。


4.                

案件,是闖入滅門的強盜血案。


說是滅門並不精確,畢竟死者唯獨一位老太太,典型的獨居老人。本來這種案件就算捉不到犯人也無須分案給公安特別課,只要證據明確指出動機,好比因財殺害,最多是歸入檔案庫成了不見天日的案底。偏偏,幾經調查證實了偷竊與殺人的手法,並非出自同一人,那麼犯下命案的動機是什麼?


攸關的一切都不知道,匪夷所思,這就是公特課分案特色。



Keelson不知哪裡摸了根煙叼上,手指在方向盤上騷躁點著。

Postton坐在一旁,面上嵌著遲疑。

「那一團亂,放著真沒關係嗎?」

「放心吧。工作永遠不會有人偷搶,只有功勞才須小心瓢竊。」

「那根煙......你要不要上火,然後開窗?」其實他更想說的是,能不能別抽煙?

「我戒煙了。」

不然你嘴上叼的是什麼?Postton暗想。


「你該不會不敢看現場吧?」Keelson偏過頭看著他,雙唇啣著煙,與促狹。

「呃──我......老實說,是的。」

「如果你不跟我去,那,Joker的命令不就毫無意義?」特地請調過來公特課,更沒有意義。還不如一開始就老實待在原來安逸的交通課。

「我知道,我知道......」菜鳥回答的聲音彷彿寶特瓶被壓扁一般,他現在的神態差不多也是如此。


綠燈了,Keelson專注路況,菜鳥則是陷入手裡檔案夾的敘述情境之中。


「這個兇手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不知道。所以才要去現場逛逛。」

「逛逛啊......」這種輕描淡寫、甚至輕佻的說法,在菜鳥聽來稍嫌刺耳。




凶宅,講好聽點,命案現場並非多特別起眼的單層平房。木造,除了部份朽爛脫漆之外,狀況還不至於太糟。

Postton剛這麼想,耳邊立刻傳來Keelson不冷不熱的聲音。


「等一下就知道了。希望你消化良好。」他邊說著,邊用小刀剔開大門封條。

客廳,起居室,餐廳,除了一逕翻箱倒櫃的凌亂,並沒有什麼太大問題。

第一現場,很明顯的在廚房──漬乾的朱黑血跡在地面攤開、放肆地聯成大片,還刻意以手塗花牆面。


Keelson沒有那種屬於前輩專有、期待菜鳥出糗的惡趣味。只簡單說完「你可以待在這,或隨便」,隨即蹲下來開始以目光尋梭。




大致上,都跟檔案敘述差不多嘛。Keelson嘟囔著,忽然發現菜鳥還站在背後──Postton的臉上混著驚駭與興奮,兩種情緒猶如將陶土跟紙黏土揉合一般,是緊密糾結著難分難捨,卻又打自本性彼此排斥。


Keelson面色若常卻暗暗心驚──這不是什麼好的表情啊!


發覺對方看著自己,Postton難堪地抹抹臉,低聲模糊地說:「對不起,我去前面看一下。」


是難堪。

Keelson聽著那近似逃離的腳步聲快速低遠,竟不曉得當下該如何歸納心裡對他的認知。


與在檔案室裡合光共塵的質樸靜謐身型,完全勾沾不上的神情,難以想像連結,正彷彿驚撞了一個人赤裸的私密,那種感覺非旦是被窺覷的那人,連自己都要難堪。到底自己還不認識他,Keelson極力提醒自己別因此對他預設什麼立場、成見。


「該說矛盾,還是衝突呢......唉......人性啊。」


反正現場不會跑掉,Keelson起身,決定先關照一下菜鳥的狀況。他在門廊外的木造台階發現那頹喪的背影。Postton將腦袋塞在手臂圈裡,如果可以的話,他猜他想要將自己完全塞到沒人能發現的土坑裡面。喔,好吧,說是隱密、可以從裡面上鎖的幽暗房間會更貼切點。


「怎麼樣,吐完感覺好點了吧。」


Postton嚇一跳,慌張地抬起頭回望他。

「咦、呃,對不起,但我並沒有──」

「就跟你說,幹這行消化要好。」Keelson顧自說著,沒有淚痕,其中一個胡猜亂想落空了。Keelson將收起的香煙摸出來點著,在指間轉弄狎玩。Postton愣了,望著他的動作片刻。

「不是說戒煙了嗎?」

「你看到我抽了嗎?」Keelson瞥菜鳥一眼,唇角趨笑。


Postton覺得Keelson面上的笑容似乎說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頓時,好像推開窗,將清涼的風迎進來、驅趕所有霉滯的暢涼。他覺得,這個人寬闊的肩膀,恐怕隨時承擔著他人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隨時準備拉耽溺於過去的可悲人們一把。


「看久了,就會習慣,」Keelson將煙捻熄,用唇瓣廝磨著香煙濾嘴說道,「你知道,我們需要你。這個案子也需要你。就像立體拼圖一樣,多一個人多一個觀察角度,拼湊出真相的線索就會更多。這就是Carper要你一起來的目的。」


Keelson轉過頭來,讓Postton可以清楚望見他深邃蘊光的瞳眸。


「你準備好要再跟我進去一次了嗎?」


Postton站起身,姿態端挺。



「是的。」



5.                

菜鳥的防備與武裝,在泊了滿地掙扎的血痕環繞下輕易瓦解。


Postton雙拳緊握輕顫,怪異的興奮與恐懼交戰,冷汗紛紛自額角跌滑。Keelson隱隱感覺,其所恐懼的,絕不是眼前所見這麼簡單。


Postton臉色青白,勉強扯出個苦笑。

「對不起,我想我還是......」

Keelson凝視對方,終於還是決定問出口。


「......你在怕什麼?」

「我──」Postton撇頭想要轉身離開,雙腳卻不肯配合,絆了一跤。Keelson讓他靠上牆壁,後者將臉埋在手裡。

「噢噢......不行......這個現場讓我害怕......」


Keelson聞言,心頭湧上成堆思緒與選擇,煩躁地來回踱步。


他到底還年輕、迷惘是正常的......刑事迷不是罪惡,但我沒有看過刑事迷面對現場會恐懼......或許正因為他沒實地經歷......喔不,他好歹是個警察,至少曾經處理過車禍現場......我到底該不該繼續追探下去?



「唉,我突然很想喝啤酒。」




爾後,兩個人終究還是回到門廊吹風。


沒去尋找任何餐飲店、酒屋,只為Postton終於因他的天外飛來一筆打起精神,突然冒出的一句話──

「Keelson,你會抽煙,是因為不那麼做嘴唇會感到寂寞嗎?」


這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Keelson將吞雲吐霧的動作與喝啤酒連結,心虛而已。現在,連抱持著嚼濾嘴的幻想都感到不大自在。Postton看著前輩轉弄煙體的手指遲疑,突兀地感到有些好笑。


「你不考慮戒煙口香糖嗎?」

「我覺得嚼著口香糖那吊兒啷當的模樣很欠打。」

「......製造二手煙也很欠打啊。」Postton輕聲卻直言道。

「所以我才戒煙吶──菜鳥。」

既然知道的話,一開始就不更該抽呀。Postton本想要吐槽反駁,但他突然想到現在、自己的立場,實在沒有資格嘻嘻哈哈。


這樣的自己,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本以為轉調來這課,就能重新開始,更展所長了......



「聽著,菜鳥,老實說我並不覺得你需要害怕。」

Postton聞言偏過頭來,那雙瞳孔就像映著綠蔭的湖波,閃耀,卻又飄蕩。如果硬是掬取於掌心,那片翠綠必定輕易溜掉吧?


嘆口氣,Keelson道:「或許你會讓我知道,你想不想解決這個問題。」說完,手中的癮敵終於還是落入唇縫,難以自禁地咬囓煙體。



許久。

「我......我覺得自己很恐怖......」


Keelson沒有搭腔,甚至否認、安慰,他認為這麼做既多餘且濫情。



「......我不知道我跟那些兇手有什麼差別......」



這個社區相當安靜,菜鳥顫抖的獨白很快就消散隱匿。

凶宅周圍民居零落,距離最近、對面的貨櫃屋門板脫落,從兩人的位置望去,可以看到鏽爛的構體篩落的陽光白花花地映在底面。Postton甚至可以聽見遠方傳來的鳥鳴。



「......每個人的奇蹟都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呈現......

......就聽你自己的,別管其他人怎麼說

每當你看似迷失、孤獨、低落

記著,每的人都不一樣;你隨意看一下四周

歡迎來到你現所在

這就是你的生活,是你努力讓它延續到現在

歡迎,你必須相信,

這裡、現在

就是你應該呈現的樣子

歡迎來到你現所在......」(註)


Keelson低闇著嗓哼著,歌詞因煙嘴的阻隔模糊,使得歌聲迷離的好似散溶至眼前雜草蔭間,或者,根本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Postton笑了,儘管臉色仍是有些蒼白。


「你是打算用歌詞鼓勵我、還是在用歌聲教訓我?」

Keelson聽了立刻將煙取下,佯怒道:「喔、閉嘴──誰管你啊,我爽唱就唱。搖滾就是這樣。」



他起身,終於將煙收入口袋,拍拍衣褲。

「我並不知道太多,但我確定你跟兇手不一樣。你是警察。你『選擇』當個警察。」




「Keelson,我不曉得該怎麼跟你解釋,這......這很難被人理解......我想再進去一次,我希望你能給我機會......」

Keelson為這話蹙眉。Postton於是道:


「在我進去以後,希望你能給我機會。」





年輕男子沿著染有血跡的足印踅走,慢慢的,雙手開始在空中揮劃,要不是看過案情報告,要不是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同事,Keelson會當那個人不是精神異常,就是在發酒瘋,大白天的發酒瘋。


Keelson認出那是扼喉,推拉,揮擊──兇手攻擊被害人的動作,眼前的傢伙猶如重播般演譯出來。剛開始他以為那是根據檔案的模擬,但,他漸漸發現,不止。


Postton將翻躺的椅子扶正,雙手在椅腳摸索──兇手綁縛被害人雙腿的位置。他摸向椅子前方的桌面,一下、兩下,指頭緩慢拖移刻劃。




「──手指。」他笑了。


那是載有極其享受與凶佞的呢喃。





註:

該歌曲名為Welcometowhereveryouare,BonJovi,收錄於2005年的專輯【Haveaniceday】

6.                

Keelson套上襯衫,注意力還受困在翻騰著的腦海衝擊中。



菜鳥的驚懼求救聲挾著黑暗包圍過來,他呼喚,他回應,著急地摸索,但黑暗像泥沼般,縱使無色無味,卻著實阻撓他的心切。

終於趕到厚重的胡桃木門前、拍響門板,卻聽到其後Postton的哀告,「誰來救救我──Keelson?Keelson嗎?求求你不要進來......別看我現在的樣子......」

但他很確定,如果不開門,那巨大的怪物會吞噬掉Postton。

「讓我進去、不然你會死!」

「不要進來......拜託、別看我現在的樣子!」

「讓我進去、不然你會死!」Keelson不斷垂打高大門板、重複這句話,但菜鳥始終沒有鬆鎖。

他被困在門外,只能聽著菜鳥慘叫著,漸漸衰微,終陷寂靜。他聽到自己的怒吼、打自胸腔噴沸的怒吼──




隨後,他發現自己根本就躺在床上,耳邊鬧鐘響著,那怒吼,說不定就是對著無辜的鬧鐘,或者一臉傻笑卻還始終壓在身上的德國剛毛指示犬「上校」。



Keelson甩甩頭,到浴間洗手台前掬水拍臉,也不管拖贅的袖口是否會沾濕。

雙手拄在磁台上,他瞪著鏡子裡的臉色陰鷙。


那傢伙的能力,真不妙啊......



『他有問題。』Carper終年低溫的嗓音彷彿在耳邊響起。






─昨日─


「手指?」


Keelson想起檔案裡被害人的驗屍報告。

「被害人的雙手十指是被砍掉沒錯,你是指這並非威迫手段?」他質疑,而不是懷疑。他就是無法理解Postton到底從現場哪一點聯想出來的。


Postton攤開手掌,沿著牆面擦過,逆朔鮮血凌遲的軌跡。看上去全無回答的意思,甚至,Keelson懷疑他有聽到自己的問話。



菜鳥眼瞼半闔,翠綠的眼珠彷彿被吃掉靈魂;神情猶若泡在福馬林中的標本般,洞虛可怖。未扶著牆壁的左手緩緩張闔。


「手指。我要擁有美麗的手指。我想要......你知道我追尋多久了嗎?費盡多少心血......為什麼......」

Postton用力捏緊關節。


「為什麼這世界上的醜陋這麼多?那根本就不是手、那是噁心下賤的怪物、是垃圾!褻瀆了美的存在、通通消滅吧!」



「這是──儀式行為?」Keelson忍著上前甩Postton巴掌讓他住嘴的衝動,翻開檔案,尋找相關敘述。

「儀式?哈哈哈哈!你怎麼會把我清潔污穢的行為與那等愚類膨大其下賤自我的蠢行相提並論?」


現在,Keelson很確定眼前這個渾蛋絕不是自己剛認識的溫吞菜鳥。防備與不安,使他下意識的探向懷中配槍。強迫自己將手遠離袋扣,Keelson定定望向那年輕卻瘋狂的臉龐。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Postton。」

「什麼?」Postton愣了一下。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GaryPostton?」Keelson的眼神絲毫沒有鬆懈,更遑論縫隙,緊緊攫鎖對方。


「我當然知道啊──」

Postton大笑起來,迥異於平時說話的聲調,高亢囂張,銳耳病態。難以抑止的抽搐使他靠著牆的軀幹滑落,就這樣,癱坐在地。



「嘿、GaryPostton?」菜鳥反射性的抬頭,然一對上Keelson的目光隨即竄開。這一瞬間,即已足夠讓Keelson看清他不但毫無攻擊性,那無際茫然的瞳孔更趨近於絕望。


「喂,跟我說話!」Keelson一個劍步來到他身前,半蹲著身子,目光緊揪著對方動靜。


Postton垂著頭動也不動,毫無回應。Keelson揪住對方衣襟,強迫他看著自己,在他想到這麼做的理由之前,手掌已經將菜鳥的頰顎推抬起來。

「......混帳、你好歹出個聲,讓我知道你清醒著、不用叫救護車!」


不同於Carper身上長年纏鬥的死氣,卻同樣叫人心沉。Carper的經歷為他錘鍛了能闢棘掙扎而出的尖銳意志,但Postton沒有,他絕望地連解釋都懶棄了。

他氣極、破口大罵:


「混帳!人又不是你殺的,你擺那什麼臉?還沒抓到兇手前,你他媽放棄個鬼!起來啊──」


「讓我考慮一下......」菜鳥露出的微笑,薄弱地猶如暴風雨中獨掛單索的蛛絲,隨時都要斷絕。





Keelson真得佩服自己順利回到車上而竟然沒有「不小心」遺漏菜鳥。


「你剛剛──那些話是怎麼回事?」Keelson好容易才將「你剛剛發什麼瘋」或「你剛剛跳什麼鬼舞」吞回肚裡,壓回紛亂暴躁的情緒,換了個稍稍禮貌的口吻。

菜鳥慘淡的臉色看起來就上紙拗的船,一經風傾便要沉破。但他沒有,他開口道:

「這算是給我機會嘛?」


Keelson兇道:「你還有心情跟我繞、小心我拆了你塞垃圾桶!少說廢話,回答我!」


Postton沉默下來,Keelson終於忍不住將視線從路況轉移,發現對方盯著自己。不耐煩道。

「喂!你不解釋我怎麼懂啊!」


「......我小時後,喜歡看人魔系列電影,我沒跟你說為什麼吧?」

Keelson點頭,眼神透出焦躁探詢。


「因為......我發現,我猜得到兇手的心思......剛開始還自鳴得意,年紀越大、越準確。」

「這又沒什麼,那些小說裡的著名偵探還不是這樣?」


「聽著,他們猜到的是一般的兇手與手法,我......我發現我卻體會得到兇手的變態心理......這就是......我不敢看現場的原因......」

Keelson一愣,問道:「體會?」

「就好像,我可以體會,看過我先前的情況,待捉到兇手取得自白後兩者相較,你們會如何恐懼我的心情一樣。」




「正如我恐懼我自己一般......」


與變態殺人魔無二的心理邏輯......



Keelson感到全身發涼。他不確定自己敢承認,他到底發覺了什麼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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