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晨間,公特課辦公室。



「Keelson,來的正好。看看你寫的什麼東西。」

Postton戰戰兢兢地縮在檔案室內,手臂上還壓著成疊的卷宗。他第一次聽到看上去十分溫和的長官以如此冰冷的聲調說話。


一早來,他的長官儘管面上笑得和煦,他卻總覺得事情並不簡單。那並不是原由自己。因為昨天兩人從現場勘查回來時,不論對誰,Keelson都沒有說什麼,儘管悶著頭寫報告。也許,現在不是憂慮自己的時候。


「我寫什麼?英文啊。」Postton聽見Keelson疑惑應著,忍不住好笑。


「你那叫寫字?你要不要乾脆上個色再給我好了?」Carper的冷腔飆高了幾度,間雜指節用力扣著桌面的聲音。


「......喔,你不知道,不擅長繪畫的人往往擅長書寫,正如拙口訥言的人更擅長編排文字......上帝的仁慈為這兩者之間呈現了緊密均衡的替代關係。」Keelson的咬字有些模糊。大概又把煙拿出來叼了吧,Postton失笑推想。


「停下你的鬼扯。拿回去用打的。」語尾緊接了聲平面崩擊的巨響。




檔案室的門被大聲敲響,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門從未好好關上過,或者,根本早就被環伺的紙箱封印了活動自由。

回頭,Keelson黑著臉嘴噘冷煙,將手中資料銜了凶狠氣魄塞到他面前。


「你昨天跟我去過現場,報告書草稿我擬了,打字當然得你幹。」末了,他又理直氣壯加上一句,「這叫分工合作啊,學著點菜鳥!」

Postton按壓遲疑,放下手邊的分類工作,接過資料夾。

「那麼......請讓我借用你的電腦......」

「去借別課的吧,這台電腦的印表機壞了,維修部還沒派人來。快去、快去。」


Postton基於對前輩的體貼,向不置可否的主管報備後迅速離開。他實在還沒有勇氣直視Carper不笑時的冰藍灰眸。




「好了,閒雜人等離開了。讓我們好好聊聊。」

「拜託你下次別用這種手段。」

「那請你先學會打字。」

Keelson雙手高舉,擺出投降姿態,「我們回到正題好嗎?」


「......你希望菜鳥接受心理諮商,也請你講個更有力的理由出來。」


Keelson煩躁地抓頭,齒臼便開始折磨冷煙濾嘴。

「這......怎麼說才好......」猶豫狠狠刁難著他的唇舌,他並不希望自己出自內心的好意對菜鳥的前途造成不良影響。「或許不用......對,沒有必要。他只是不適合現場勘查這部分而已。」


Carper興味地挑挑眉頭。雙肘撐著桌面的姿態卻使他看起來無端陰鷙。



「勸你說實話。你可別天真的以為謊言或有所隱瞞能夠真正幫助得了任何人。」



「也許只是我太衝動,你知道的......我想我實在應該跟本人談談之後在跟你說。」


「你把你自己膨脹成什麼了?」Carper語帶尖刻。

「就是因為不想枉顧本人意願地代替他作任何決定,我才想先跟他談談啊!」

「Keelson,我是你們『兩個』的上司,我有權利知道一切。」

「包括不尊重他的意願嗎?」


Keelson相信Carper可以完全諒解會讓一個人選擇閉口不說的動機。確實,Carper稍緩下咄咄逼人的魄度。

「我說你,為什麼要幫他承擔?」


Keelson想起在命案現場的情境。



廚房血污的牆腳,菜鳥額角泌淌著水珠,那或許便是被另一個自己的邪惡深深禁棝,吶喊不出的可悲淚液。


──噢......拜託,拉我一把......




「......他是菜鳥,我是前輩。」Keelson怎麼樣也只想到這個理由。


「非常好。」

Carper翻了翻白眼。打開鎖屜暗層,取出一紙純白信封,沿桌面推向對方。Keelson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遺書。



「你最好拿回去檢查調整一下,我看你會死的比我們更早,更快。」


8. 


Postton謙虛有禮的親和態度讓他很快就借到了配備健全、新穎好用的個人電腦。


調整好姿勢,翻開資料夾時不禁一愣。

率性又蒼勁的草書字體並不該被輕易歸為醜畫,真要挑剔,應該是行距過分緊密造成閱讀困難、莫名的堅持述完不肯換行、或段落夾縫中奇妙孤落的短句。他為主管的毒舌挑剔挑眉,也為Keelson的特異習慣感到有趣。


鍵盤以一種舒緩有致的節奏唱響,忠實地轉錄所有Keelson的意見。

整篇報告的重點在於他昨日發現的可能動機。


『......由現場跡象判斷被害人遭到綑綁並施予虐待,據此推測,兇手體能應較其具有優勢,方能壓制被害人的掙扎反抗,是以懷疑兇手砍斷被害人手指,並非單純的示威壓迫。......兇手將被害人血液塗抹牆面,其為儀式行為?或顯示其某種堅持心態?......』


他心裡感激前輩並未將他可恥、醜陋的病態洩漏一絲口風,而將其可怖的犯罪自白轉換成態度嚴謹的搜查方向。


但他隨又陷入深深憂鬱。


事情會一再重演。


必然地,一再重演,像巨輪,或像月球,永遠鑲嵌在軌道上,沒有轉身或跳開的自由,一圈一圈,走過又重蹈。就像那時候。只要他還心存僥倖,只要......他內心還存在著那一塊暗無光透的黑地。



***


Carper坐在偌大的辦公桌前,自身後大片玻璃窗攻入的陽光彷彿侵城掠地般的推進,將辦公室的地面決然區分成黑白兩類,不留中地模糊。他不禁聯想到,Keelson所追求的正義不就如同此情此景般,一刀劃過乾乾淨淨,沒有曖昧不明的純粹俐落?


這世界真的有這麼簡單切割分類的人性嘛?善與惡,正與邪,最大的切割,最廣的括弧,一場場歷時最久、傷亡難計的戰爭。


中國有句古語「人之初,性本善」,性善、性惡,或非善亦非惡,眾家纏鬥多年。誰是誰非,那是哲學家的事。至於真相到底如何,則留給各人去選擇去堅守,去信仰。

如果有人認真問他人類最初的本性該是如何,他定會報以嗤笑。小時後吮奶嘴或手指的,長大後還會這麼幹嗎?本性並非絕不能改變,那探討初始的善惡,有這麼重要嗎?

Carper握緊嶙峋指節。



重要的是自己怎麼選擇。




菜鳥被支趕去繕打報告書,Keelson莫名其妙的煩躁,暫時離開舒緩情緒了。Carper推開抽屜裡厚重的剪報冊,翻出裡頭淺棕色的薄木匣,裡面放著許多泛黃信件。


他摸著其中一紙淺天藍色的信封,不用重揭,腦海便輕易地抽出輕輕折疊的回憶紙片。

『......可以的話,我想要擁抱你,再一次貼緊你的心,感受你不曾坦白的話語......』


「不曾坦白的話語?就好比埋藏體內的毒癮病症不是嗎?你們,人類,要將禍致腐敗的病因收納掩藏到什麼境地?」

Carper重將木匣收藏,拄藉柺杖,離開辦公室。


行經茶水間時,他遇到人事主任。



「嘿,Carper,新人適應的還順利嗎?」

「他也許還好,但我不好。」Carper笑道。

人事主任一愣,忙問:「怎麼回事?」

Carper誇張地深呼吸。

「你告訴我,為什麼當主管的還得替下屬的精神狀況負責?」這倒是他的真心話。


「怎麼回事?菜鳥闖禍了嗎?」

Carper偏頭一笑,「不,發神經的是Keelson。」說著,伴隨著柺杖敲地的輕響轉身離開,為人事主任留下滿室疑惑與深受愚弄的忿愕。





行政櫃檯,Postton已將報告繕打完成作最後修正,因奇異卻規律的敲擊串響抬頭,循聲望去,見到主管遠遠走來。他連忙將資料稍作收整,起身迎上。


「可能動機是手指,這線索是你發現的吧?」Carper劈頭就是一句。

「咦!」

「別那呆樣,憑Keelson那頭腦不可能想到這層。」

「......請別這麼說,他是個正直的好人。」Postton微蹙著眉。

「正直,也愚蠢,他因為你的事情翹頭。我想,他為你隱瞞了什麼事吧。」



Postton感到冷汗像蛆蟲般鑽出他的皮膚。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Carper掃了他一眼,說道:「我們最好找個地方坐。」



***




「菜鳥,我想你還沒有弄清楚當個警察是怎麼回事。」



Carper坐在迴廊一側的長凳上,雙手於柺杖頂處交疊,這個姿勢讓菜鳥不斷聯想到中古世紀的武士或軍官拄劍的肅穆蕭颯,而非病弱體虛。



「你的內心,明顯地有弱點。若不盡快修補,你打算要拿什麼去面對邪惡與犯罪的重重打擊而活將過來?」



Postton聞言一震,感覺那「面對邪惡」一辭彷彿將他胸膛剖開、捂上冰山,尖銳鑽骨的疼彷彿將他窒暈又痛醒。他說不出話來。腦袋閃著一片黑影與空白。



「你要讓你的弱點將你侵蝕殆盡,順便把那愚蠢的笨蛋肩膀拖垮;還是乾脆拖出來曝曬在太陽下,徹底殺個乾乾淨淨?」



9.               

「我......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你以為你現在需要的是時間嗎?你的弱點就在你的心理,你認為想盡辦法隱瞞過去,視而不見就會消失了嗎?那只會繼續在你眼皮底下蔓延擴大。」


Postton恐慌地僵瞪著眼前輪廓分明的棕灰髮男人,他無法想像,一個人說話的口氣內容可以銳利到這種程度。至此,他沒來由的想起才認識幾天,刀口軟心的前輩。


「我不會像Keelson那樣允許你沉默。他根本就不知道那麼做,等於放著病根侵蝕你不管。所以我說他是蠢蛋。」

彷彿透悉自己心思,Carper抬頭,凝視間隔幾步距離站著的菜鳥。Postton卻覺得自己是被那雙暴雨前凝結悶窒的蒼穹籠罩。


「告訴我,你有什麼好怕的?」


Postton感覺自己的雙腿彷彿被Carper的低溫的聲音蠱攫,想竄逃的本能喧鬧著,被阻在太陽穴的位置鼓譟難息,他終究只能睜睜望著前方,焦距不斷重整、又模糊。

他知道對方說的確切如實,但,他更清楚,如果遵照Carper所說的將之攤開治療,那勢必要將他自己還勉強稱可的部分割刮開來。到時候,他究竟能憑藉什麼支撐下去?


他害怕坦裸自己體內的穢髒黑水污了一地,污了對方視聽換來輕賤鄙視;更想為自己的悲慘哀哭,但眼眶彷彿沐浴過焚風般乾熱疼痛。Postton想要為自己辯解、至少無力的堅持一下他沒有犯什麼錯,但喉嚨彷彿被紊亂的心跳緊扼,難以發聲。


「你該明白怎麼做才是對你自己好。」

Carper阻去菜鳥所有退路,只留下前方的空間,甚至不惜壓迫他,就算聚力反彈,那至少也是一種掙扎、突破。



長廊的時空凝結,或許只要稍加扭擠,就會淌下紛亂交融、氣味難辨的灰色情緒。




「我......我跟那些變態殺人魔沒兩樣!行了,你要知道的就是這個吧!我病態、我噁心,我看到兇案現場我興奮的跟畜生一樣──」Postton像要吶喊著,但混亂將他的聲音緊掐,於是眼眶擠泌出水分。


「那你為什麼要害怕?」Carper神色不改如常,連眉頭稍那一挑都省略。


Postton一愣,忿道:「你難道不覺得正常人不應該會這樣嗎!那些正常人會像我這樣,體會得到殺人魔的興奮嗎?」

「我管那些其他的正常人幹什麼?我是在問你。你的敵人是自己,並不是別人,你不能控制、克敵嗎?為什麼要害怕?」


Postton本要憤怒,但他突然驚覺,長久以來緊貼在自己身後的驚恐似乎突然被抽離,那窩居背心的怪物到底長什麼樣子?

──為什麼自己要害怕?


他隱隱感覺到Carper問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似乎,自己早就知道,除了一昧地恐懼、打壓,他其實還有其他選擇。


「想想看,一個人無法完全了解別人的想法,更難加以改變,人所能真正操控的,不就是雙足以上的這個軀體?你的敵人既然是你自己,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你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管其他人做什麼?」


「我問你,你會想要殺人嗎?」

菜鳥愣愣答道:「我想過要痛扁大學時當掉我本國史的老師......」

「想宰掉他嗎?」

「最多就......沒有,沒有。」Postton臉上是掛著淚痕,但還是忍不住勾了嘴角。

「那,告訴我,你有真的痛扁他嗎?」Postton甚至看得到那慧黠跳耀到灰藍眼眸之中。

菜鳥終於釋然而笑。

「好吧,我鱉三,真的只有想想而已。要不然我怎麼會記到現在?」



那就是所謂的一念之間,你想必已經懂了吧。Carper心想。



「菜鳥,你只是感受力特強而已。人啊,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如果你不能認知到你最真實的自己,進而接受,了解剖析;不能面對你當下的心理狀態,終究會被當時的情境牽困,失去原本的自我。」


Carper握著柺杖,敲擊地面。

「還記得你當初當警察的動機嗎?應該很清楚吧?」



「我想要破案,讓那些玩弄人性的混蛋再也不能囂張。」Postton的聲調並不昂揚囂張,也因此更顯沉著堅定。


「那還有疑問嗎?記著,菜鳥,你可以選擇,而你一旦作了選擇,那就別他媽的猶豫。」




***




公特課辦公室地上舖滿了或零落或成疊的資料與照片。Keelson長著腿坐在地上,讓案情包圍自己成為堡壘。那樣下去,怎麼行呢?他是煩躁,但煩躁有什麼用?他總不能逼迫菜鳥對他坦白自已的痛苦。況且,沒有相同經歷的自己,又有什麼能力分解呢?


但,我想幫他啊!Keelson用力揪著頭髮。


「唉。」重重甩開嘆息,雙手將方才無意扭地微皺的紙張攤平。



再惱也沒用,還不如回到眼前的案子,做點有意義的事吧。Keelson已算不清第幾回這麼勸慰自己了。


門把簧機輕響,他瞪著推開鋁門的那傢伙,用比初次見面還要生疏魯莽的眼光瞪著那傢伙。

比徹底洗透還要清爽的淡淡笑容。Keelson想自己應該猜得到原因。真是,早知道就讓Carper出馬,幹麻讓自己變成這樣。不過,那個毒舌還真是......想必過程也不會多舒服吧。算了,結果好就好了......


「幹麻?當爹啦?笑那德行。」Keelson坐在地上,仰頭哼聲。

「咦、咦、咦──?你知道、我還沒打算結婚啊──!我──」Postton嚇了一跳,險將手中資料散落一地。


「憑你那斤兩?別解釋了,越描越黑。還有你,地球很大,請你別硬要障在路中央。」接著入內的Carper以柺杖挑撥Keelson的腳。

「就甘願地說聲『借過』會殺死你多少細胞?」雖然這麼說著,Keelson還是依言收拾讓路。

「跟你抬槓才會殺死我的細胞。」Carper回到辦公桌後,優雅地落座。

「喔,我還沒發現你的聲音真好聽,多說點吶?」

Carper挑眉溫笑。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要抽煙可以,你人就別給我回來?」

「......你去聲請在這裡蓋間浴室啦。」Keelson臭著臉道。

「順便來個洗烘衣兩用機你覺得怎樣?你以為這裡是你家?」


Postton笑臉掛著尷尬,他懷疑自己的前輩跟主管打上輩子出世就是敵人。

「Keelson......你不是說要戒煙了嗎?」遠遠就嗅到前輩身上的濃濃煙味,Postton偏頭蹙眉道。


「......呃......」就這麼一個單音,Keelson嘴裡怎麼也茂不出半個字來。是狠狠回瞪菜鳥,但忍不住把煙點了的自己,氣勢老早就溜騰地乾乾淨淨。



Carper合著雙手撐著下巴,笑道:「所以說你笨啊,真是死腦筋......」

然後,誇張一嘆。

「唉──這就是為什麼身為長官就得忍受下屬的緣故嗎?」

「喔,真是辛苦你了啊!」Keelson骴牙咧嘴道。



10.


       

Postton僵硬的坐姿宛若被蓄意擺弄的塑像,雙眼緊閉,盛著顫懼不安的薄脆玻璃般的臉龐細密佈著冷汗。Keelosn盯哨著菜鳥反應毫不鬆懈,相較之下,Carper姿態實在從容得多。



「我想......兇手應該是將被害人打倒在地,用被害人廚房裡的菜刀割喉放血,把她虛軟的身軀綁在椅子上,再將她的手拉至桌面,一刀刀劃下她的手指......」也就是說,手部被毀掉之前,被害人還活著。Postton渾身發冷地想著。他在主管的要求下,回溯現場狀況。



「等等,這裡......我想不透......如果說兇手是因為對美感的執著,為什麼是將手指割下?」Postton搖搖頭,疲憊地睜開眼睛,抹了抹微濕的額髮。


「什麼意思?」Keelson問。

「我......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我是個藝術家,對於不滿意的作品,應該是一口氣砸爛、避免它再次污染我的視覺與記憶。」

「你是說,兇手應該是做出摧毀性的舉動?有啊,他是把被害人的手掌敲爛了。」

「不,我想菜鳥的意思是說,他應該『一開始』就把手掌敲爛,而不用費工夫先將指頭割下。」


「唔嗯......」這實在他媽的荒謬。Keelson將髒話堆在食道裡,陷入沉吟,他已經難想像變態殺人魔的邏輯了,更遑論推理?


Keelson無奈嘆氣。

「我以為塗抹血液的行為象徵兇手是個變態。」


「變態跟偏執狂有那麼點不一樣,」Postton用著超乎形象的沉穩口吻道,「簡單講,如果說以他人痛苦難堪的反應為樂,稱之為變態;那偏執狂只是堅持某項事物至不可理喻,他是不會考慮或在乎對方痛苦的。」


「就算知道兩者的差異也沒辦法讓我好過一點。」尤其,這兩者的心理Postton都能夠感受體會,這點更令Keelson有些發毛。


「無所謂,都是一樣的盲目自大。」Carper簡單結論。「......等等,你們說那血跡在牆面上塗抹的範圍很大?」

「是的。拉延了靠走道的整個牆面。」

「......我也覺得這種行為有變態傾向。如果兇手只是偏執,應該不會刻意囂張示威以彰顯自己的優勢。......這下麻煩了。」

其餘兩人不約而同的噤聲,緊盯著主管。


「這個人會不會還具有高度理性,能於犯後刻意抹煞真正意圖,而故佈疑陣?」

菜鳥臉色有些發白,低聲道:「......他或許真的是變態?」

「菜鳥,我們都相信你,所以給我自信一點。」

Postton露出個難看笑容。

「說真的,我不太想適應這種......該說是能力嘛......」他的語尾音線如枯葉飄蕩。


「不想適應?那你還打算怎麼辦?如果兇手的偏執可以讓他抓狂殺人,事後又冷靜地足以模糊我們的偵查方向,你想他會只犯這麼一件案子嗎?」Carper的話,讓菜鳥感到自己猶如漂跌至秋水上,一陣激凌。



「我來找找有沒有類似手法的未結案。」Carper道。

Keelson偏頭看著菜鳥,大拇指往肩後門口一劃。

「走吧,我們回去現場找找兇手跟被害人的關聯。」

「咦......好...的......」


還要去啊?菜鳥內心笑苦。




***




等待紅綠燈的時刻,Keelson曲肘托腮半倚在車窗邊框上,右手指頭懶散地勾著方向盤底部。


「喂,要不要來杯熱可可?」將近二十分鐘的凝窒沉默,被這句話莫名其妙的打破了。


「抱歉,你說什麼?」Postton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說,有家咖啡連鎖店的熱可可很好喝。」

「......可是我們不是要......」

「就這麼決定了。」Keelson立刻打斷他的話。



在菜鳥為前輩開小差的意圖急欲勸說前,Keelson已經將車子停在店門口。

「你在這裡等我。」


Postton呆呆望著Keelson行動乾淨俐落的高挑身影從車窗可見範圍消失,他愣了一會,記憶的唱針又悄悄飄回早先與主管的那段對談。


兇手詭譎的愛恨情仇、彷彿外科手術般的冷血切割,與非人的理性,他曾為識破這些邏輯與安排背後的象徵意義而洋洋得意,是的,得意。然而當上警察後──尤其是看過那一個現場,他真為自己的膚淺可恥。那件自己無意間偵破的變態兇殺案,讓他首次發現到自己的心緒多麼違常,違常到多麼可怖的境界,他竟然可以面對著慘死的屍體露出與兇手無二的微笑......Postton想到這裡,忍不住自心底徹身地發涼。

好像自小習以為常的感官知能告訴自己為水平的,從來就歪斜了一樣。



真的,真的就只是感受力超強嗎?



自己真的能夠掌控這種感知嗎?

真的能夠踩穩那怪盪抖索的神經,保持平衡走下去,而不會因為自己扭曲的意識跌得粉身碎骨嗎?



手邊溫熱的觸感將Postton漫逸思緒抽拉回車內。Keelson將飲料杯塞到他手中。

「別那副快吐的樣子,你是在藐視我推薦的可可嗎?」


「啊、抱歉──我是在想事情。」

「喂,你講話有魄力點好不好?這樣下去你絕對會被當成廉價勞工。快喝啦。」

被你──當成廉價勞工嗎?Postton哭笑不得地想著,撕開封口,他淺啜了口熱可可,溫醇的香氣與滑順的口感之外,還有更溫暖的東西一起流進心裡,將他紛亂的思緒熨貼下來。


「唔......真的很好喝。」說著,突然注意到身邊漫過來的焦熟沉穩的香氣,他疑惑道:「你喝咖啡?」



Keelson的笑容在杯蓋的遮掩下滲出促狹。

「熱可可真是個好東西,對吧,小鬼。」



「......我已經二十四了,真不希望聽個意志力堅定、講話有魄力、戒煙卻再次失敗的前輩說我是小鬼......」菜鳥咬著杯緣悶聲道。

「喂、喝你的飲料。等會有的是讓你操勞的。」



11.

             

有諺云:「要了解一個人甚至隱私,就得從他所製造的垃圾開始。」

因此Keelson與Postton兩人從客廳沙發旁翻倒的字紙簍開始細細檢調。



「你女朋友知道這件事嗎?」


Postton一愣,好不容易夾起碎紙片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哪件事?」

「你......調職的原因。」Keelson本想問的是他特異的感知能力,話到口邊終究還是作罷。

「喔,我只跟她說我可能會比較適合這裡而已。」

Keelson將揉爛的紙攤開,發現那是低脂健康火腿的宣傳單。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咕噥著。



Postton讀著發票,忽然開口:「你想問的是,她知不知道我的呃......『感應力』──是嗎?」他看到前輩快速地抬頭又垂落,使雙方目光只能短暫擦過。


「抱歉,如果你不想說也......」


「不,我沒有告訴過她,連我母親也不了解。她們只以為那是種偵探遊戲的狂熱而已。」

他坐直身,笑得無奈。

「對不起,我說了謊。我申請調職的原因,不全是因為T雜誌對公安特別課的報導。主要的原因還是我在前一個課,已經待不下去了。你知道......喔,你或許可以想像,我無意間做出了你看到的那件事......」



一直以來,獨力背負著這些晦暗嗎?Keelson抿著嘴,再度挑開食物包裝的動作遲滯了一下。終於忍不住抬頭,直眸盯著對方,像是要穿透般卻又不帶半點兇銳。但Postton總覺得面對這雙眼睛,彷彿胸腹裡不論裝著什麼都大可以攤出來,不必多所顧慮呢?



「Keelson,有沒有人說你不適合當刑警?」Postton首次為了一個眼神的內蘊而感到疼痛莫名。


「或許,除了死神之外。」Keelson凝視著對方,稍後,回復搜查動作。





***




明天將是Keelson的休假。是的,休假,儘管手邊的案件並未解決。


基本上,是陷入膠著。


但公安特別課並不心急。正如同Carper所說的,如果心急就能破案,案子自始、根本就不會來到他們手上。


EmilyKeelson卻不以為然。她本不抱著希望打電話給自己的弟弟,請求那個「人民保母」權充孩子的臨時保母,沒想到正好遇到對方休假,請託被毫無猶豫地一口答應。


「真的沒問題嗎?」

「你不是需要有個人幫你顧那兩個毛頭?放假,單身,更沒有小孩,我真想不出來還有誰比我更合適。」

「我指的是你的工作。你確定有案在手的警察還能放假?你確定你的前途沒問題?」

「我的主管向來奉行『休息乃為遠行』。」Keelson模仿Carper說這話時的口氣,刻意加了點尖酸味道以表心跡,「如果有任何下屬利用假日查案,他堅持,絕對不施捨任何體恤或機會,成為請假理由。」

「這是什麼主管!」

「他是人稱Joker的狠角色。」話筒的另一端靜默了幾秒,推測是他姊姊對著電話狠狠皺眉所造成的片刻空白。


「你──真的確定你的事業沒問題?」

「你需要我的再三強調保證,還是立刻把Jamy和Lacy那兩個傢伙送過來,好讓你去趕你的飛機、參加那個重要餐會?」


「唔......你先跟我保證,你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喔、對,還有,你早就該定下來了!憑你的本錢,別騙我這有多難!」

「在我反悔之前,請你先結束這個話題──行了,我比你的兒子多活了十七年,我想你更應該把關心放在那一對可愛的傢伙,而不是成年已久的我。」Keelson沒拿話筒的手用力揉著額頭,盡可能冷靜平和的結束談論自己。


「......好吧,我這就去安親班接孩子們下課,等等直接往你那裡去。謝謝你,真的,Sal......」知弟莫若姊,Emily順從地放棄勸說。

「沒什麼。誰教那兩個毛頭遠比他們老媽更可愛兩百倍?」Keelson說著忍不住露出微笑,話筒傳來Emily帶著驕傲的輕咯。


「讓他們早點來吧,我不但可以餵飽他們,更有驚喜等著。」Keelson倚在廚房調理桌上,抬晃著單腳逗弄有著威武名字卻還只是傻呼呼的幼犬「上校」,簡短道別後收線。



早就該定下來?嘖。



Keelson打開冰箱,摸索架上滾動的啤酒瓶。

「成家?你確定?」他問,對著手中冒著鮮泡的啤酒。



他想起自己提出要當個刑事警察的志向時,家人多麼反對。尤其在親姊嫁給消防員──尤其在姐夫留下兩個小孩殉職之後。


「你知道這會讓你的家人多麼擔心嗎?每天守著家門不能安然就寢、鎮日害怕電話鈴聲?」

就這麼一句話,已經足以代表刑警與消防員生活的一切。一切。父親沉痛的低喝,母親更不用多費辭,那一雙泛水的紅眶已經完整表態。


雖然早已用行動──或說驢脾氣般的堅持──得到家人的寬容諒解,但,他已經很自私地選擇了自己的路,實在沒必要更自私地增加被迫接受自己任性的人數了。


Keelson將還沒喝完的啤酒倒光,用力捏爛鋁瓶才投入回收箱。接著,他去淋浴盥洗,去除身上淡薄的酒味。




晚間,Keelson的公寓家門口,兩個活力十足的外甥吝於對舅舅飾演任何拘謹生分,在成為臨時保母的警察打開門時,先用足媲美美式足球衝撞的力道撲抱S.Keelson,發現跟在其後的德國指示犬幼隻後大聲歡呼、不論兄妹皆是又叫又跳,全不把母親的喝止當回事。

S. Keelson接去行李袋放在腳邊,倚著門檻看著姊姊。Emily有些憂慮,是抬起右手,又找不到任何理由,只好胡亂甩下、試圖擺脫不安。


「不用在意,更不需要感到不安。畢竟我能為你做的事很少。而你,身為兩個孩子的媽,做的已經很棒了。」說真的,不過是幫忙帶個孩子,顧著早非嬰孩的他們平安過夜並非難事。Keelson真不覺得姊姊需要不安成這樣。

Emily確實為離開尚幼的孩子出遠門感到坐立難安,甚至早在確定行程時,光想到這件事就足以感到牽腸掛肚的沉重。她心思被看穿,扯出個微笑作為回應。在喪夫之後,這個完全繼承父親死硬脾氣的傢伙不知道給予她多少重新站起來的支持,儘管總是沉默、總是刻意遮掩。

「噢,有你真好......」說著,伸手擁抱高出自己兩個頭的弟弟。Keelson輕拍著她的背。

「行了,雖然是工作,但還是好好享受你的餐會,然後在我中了他們的蠱惑、淪落為小鬼們的奴隸前把我救出來。」Emily噗吃笑了。


送走Emily,關門後,回頭,兩兄妹早已在客廳沙發上跟狗滾成一團,Keelson忍不住發噱。


真的是一屋子小鬼。

最近,跟菜鳥字輩的真是有緣啊。




12.   

清晨,Postton在惡夢中醒來。

那龐大、沉重的時間擠壓著他,喔,他的義務,所有一切尚待踐行的通通化成看得見、觸得著的形體、一幢幢從潛意識區的泥漥中巍巍站起身來,逼向他。他每退一分,就看到腳下的影子扭曲,蠕動著,就像擠壓著鮮奶油般又滑出一團噁心的義務加入追捕行列。


儘管按生理時鐘正常的進程,胃部照理空無一物,他仍忍不住踏著飄浮乏力的腳步,勉強將重心移到洗手間,趴上洗臉台乾嘔。



喔,我的義務──


透過盥洗鏡,他看見身後、浴室之外,那躺滿一地連封箱膠條都未拆啟的淺棕色紙箱,忍不住又噁心起來。被家鄉、那寧靜的城鎮所難以忍受的存在──可怖的自己,連同所有不堪的回憶,都被一一擠壓封裝,逃離到這灰色大城市的一窳。

他明白自己已經搬來這裡好幾天,新工作實也非日日加班而毫無私人時間,根本找不到任何藉口解釋自己為什麼仍未開封整理而盡日壓塵。


他就是不想。



再怎麼乾嘔,他的胃裡也只有團團惡夜裡叫囂衝撞的空氣。



義務、那些該做的事──捶了下磁檯──你知道逃也沒有用、拖延時間,不過是增加自己的敵人──但,面對新環境、從工作到住處全面的陌生、他以為可以重新開始,但他的表現、內心狀況卻讓他發現再也無法偽裝堅強......拳頭再度落向磁檯,或許就是要藉此疼痛讓自己清醒──


「我知道、我知道、但,再給我一點時間......」


或許疼痛就是Postton對自我耽溺於逃避的懲罰,但他終究仍得承認,這麼做多麼幼稚且毫無幫助。



他突然感謝自己搬家的這個決定。離老家越來越遠,離那雙擔憂卻仍閃耀著信心的目光越來越遠。至少,那雙眼睛暫時不會看到自己現在頹敗的模樣,那光亮的神采不會被憂慮所破壞。



天知道,那信心對他來說有多麼沉重?

說到眼神──


他想到Keelson目擊自己瘋狂的神情、Carper面對他坦裸自己的神情,他是正面看著的,但無法敘述,甚至回憶──他是正面看著的,為什麼卻無法分辨?


『廢話,你根本就不敢看他們。你的眼瞼不過張著湊數。』


Postton看著鏡子裡的陌生人彷彿對他冷笑。



直到打開辦公室陳舊的鋁門,Postton仍想不起來當初怎麼把自己弄出浴室。



***



「早安。」勉強打起精神,他對主管扯出友善微笑。

座位上,Carper從沉思中抬起頭,看了他一會。那表情彷彿說著「你真他媽的糟透了──」

他忘了他主管的形象儘管稍嫌冷淡卻總不失禮貌,髒話實是自己亂加上去的。


「早安。」Carper等Postton將西服外套收摺掛好才開口。

「菜鳥,我先聲明,我並不想要跟任何人共進早餐。但我想,順便應該不會造成什麼妨礙。」


Postton一時間無法以理解這句英文是什麼意思。直到Carper走到他身邊,柺杖敲擊地面的聲響才將他喚醒。


「跟上來。我會告訴你員工餐廳在哪裡。我想Keelson除了出入動線、逃生方向與洗手間位置,其他地方絕對不會想到要為你多做介紹。」

Postton不由得好笑,因為就他的觀感,他的前輩正如同主管的敘述一般,而事實上,他只多介紹了一個地方,停車場。



餐廳並不很大,但挑高的天花板、緊鄰中庭的落地窗將陽光與草茵拉進來,Postton有一刻真以為涉足之地並非警署公衙。與警署內繁亂與被犯罪、案件所造成的狹窄相比,這裡簡直是天堂。


Carper望著商家進駐的攤位道:「你可以說這是異業結合或者官商勾結都無所謂。」



Postton買好餐點回到Carper所處靠窗的位置。他將其中一分沙拉遞給對方,兩人默默吃了起來。


「那個、Carper,你有感覺到......煩躁無比的時候嗎?」他怯怯地開口,小心地尋求協助。

對方挑了一邊眉頭。

「我以為應該有人提醒過你,我並不是個很好的聊天對象。」Carper微微一笑,十分技巧地用叉子捲起生菜,優雅地放入口中。


「......我想我可以信任你,這樣不夠嗎?」

Carper待食物完全嚥下後又隔了一會,才回答。

「你該看得出來,我不吃這套。除了公事,我並不打算與任何人多所接觸。」


膠塑桌椅周圍的聲音被兩人之間的沉默吸收吞噬。


「可是你那時候......」他可絕對不相信Carper那些救溺的話有半點言不由衷。

「因為你是我的下屬。」Carper見菜鳥仍欲辯駁,斷然道:「確保所有下屬都處於最佳工作狀況,是我的職責。讓我先明白告訴你,我選擇對我的職業忠誠,而非朋友。你最好心裡有底,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最後,提醒你一點。腳長在你身上,你得靠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我終究幫不上忙,任何人都幫不上,你得習慣這個事實,儘管它很殘酷。在你煩躁之前,你最好確定你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已完成,至少你得嘗試著初步處理。在用盡一切努力之前,你沒有資格要求我聽你傾訴抱怨,我不會給你浪費彼此生命的機會。」


Postton眨眨眼,在Carper稍後所給予的沉默中盡可能消化。


「......是的,一切正如你所說,謝謝你,我知道了。」檢視過自己,Postton由衷道。

「別浪費你的感激。不值得。」

「為什麼?」


「因為我殘酷而現實。」

菜鳥困惑,而神情渴望答案。

Postton不認為主管的強硬態度很難理解。儘管猶如刀削,但,人就是會被自己所製造的荊棘網棝。這時候,不論是誰都得承認,Carper的下刀銳利精確又俐落無疑。

「為什麼?你並不......」

Carper擦淨唇角,起身離席。

「你毋庸費思。你只要習慣。」這句話隨著影子被拋在桌上。




任何人都不需要知道。Carper忍不住笑,而且冷蔑。



他痛恨悲傷與失去,從他摯愛的家人開始已經歷太多。比起眼淚刺目的墮擊與玫瑰自艷紅的枯敗,他更希望他的墓永遠無人誌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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