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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m.11:59,夜。

  

  Postton躺在昏暗的公寓裡陌生的沙發上,藉由玻璃窗灑進來的橘色光芒,瞪著地上一塊不怎麼醒目的、也許是滑落的啤酒泡遺留下的新鮮痕漬。儘管包圍自己的環境是如此,但那因主人的隨性而呈現些許散亂的空間──他不爭氣地發現這突兀地,令自己感到安心。

  在這裡,他不再需要為那充斥鼻肺的霉味與紙箱上堆積的灰塵感到窒息。
  他貪婪地吞吐這新環境帶給他那出乎意料的安然感,以沖刷、代換掉那如同陳年焦黑的油垢般粘蝕他肺泡的屍臭味,及強迫放映於視網膜的那殷紅碎爛、形狀再難辨識的手指。


  或許真正難辨的,是他乍見屍體時,那無比紛亂的思緒。



  下午,他隨同前輩去實驗室拿取驗屍報告。
  那掛著「實驗室」縮寫(Lab)的牌子被人戲謔地以深紅色顏料加油添醋成了「墓穴」(Tomb)。

  「Tina Farey。你得承認案子陷於五里霧時,再精悍的幹員都會悶得發荒,更何況重案組那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驗屍官輕柔而禮貌地握了握Postton伸出的手──或許是那視線使他感覺因長年抓握手術刀而結的繭正擦過自己──對於菜鳥儘管夾雜困惑與尷尬依然含蓄的疑問眼神,Farey謐然一笑,端正的五官登時明艷起來,「不得不說,那個字對於這個空間在某種程度上十分貼切。」她攏攏自高髻滑落的幾綹髮絲,轉身自辦公桌上抽過淺棕色卷宗遞給Keelson。
  菜鳥覷到前輩趁Farey背過身時,對他用嘴型輔以手勢描繪的那個註腳。
  『她是個狠角色。』那個對於任何上級都不見得客氣幾分的Keelson敬畏地表示。

  無庸置疑。能夠在這個男性──尤其是數量上──明顯佔優勢的職場,以女性的身分擔任如此工作,絕對不容易。儘管這裡是大城市,擁有全國屬一屬二先進設備的警署大樓裡,人的觀念並非如同器具般可以更新得如此迅速容易。

  面對前輩與驗屍官狀似親暱的閒話家常,不知怎地Postton興起了迴避這樣詭異的念頭。他轉身,低調地環顧緊鄰驗屍間的辦公室。
  

  然後,看到那玻璃窗框後冰冷的金屬臺上,由白布底下探出、彷彿要抓握什麼卻終究絕望的、變形的手。


  腥爛的血肉勉強掛在慘白上,儘管失去皮膚、肌腱支撐,那骨骼依然凝結在跌墜恐懼深淵的那一剎。


  Postton覺得那姿態更似懲罰般攫向自己的心臟。

  Farey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邊,纖白的手指不祥地搭上通往地獄的門把。
  「門沒鎖,所以請小心自身安全。容我補個妝,兩位。」

  Postton目送Farey翩然離去的背影,理所當然望見身後前輩那雙幽然深邃的曜黑。
  ──

  回想於此嘎然煞停──或說他試圖將記憶這老舊的磁帶錄音機於播放途中粗魯地敲下中止,以防那夢魘般的意識雜訊般蠶食自己。他害怕那本我、自我或不論哪個層次的意識在體內向自己叫囂──

  ──他興奮他害怕他噁心他罪惡他惱怒自己被利用他欣喜更多的線索僥倖這樣的機會無論如何各種情緒都隱藏在蒼白的皮膚底下,沿著那青紋錯綜波濤暗湧,直到踏離那雙冷藍的制空與藏有火焰的黑瞳,直到他獨自一人站在昏暗的公寓門前才爆發出來。

  當他因為隔壁公寓門把旋開的機簧聲驚醒,才發現這個Postton,這個身體,雙手勉強攀住門把,跪坐在地顫抖不已。

  『那不過是一具屍體──』他無視鄰居詫異的眼神,試圖跟體內名為Postton的人溝通。


  然後,他絕望地意識到這絕對說服不了自己。



  Postton盲目地摸索,終於在西褲口袋裡翻到手機,他迅速地按下那熟稔的號碼,卻在接通前一刻用盡全身力氣按下結束鍵。
  他沒有自信能在最珍愛的女人面前強裝鎮定而聲線不露出一絲破綻,他冒不起任何風險。

  收起手機,Postton強迫自己走出公寓。






  陌生的街區。這個城市就像一頭美麗卻又危險的猛獸,那雙黑黃瞳仁瞬也不瞬地睥睨自己,彷彿正等待著一個渺小、愚蠢的,或者連獵物都稱不上的卑微者心甘情願投入她的利爪之下,哀求一個終結,一個解脫。

  儘管如此,他還是要命得覺得,這頭猛獸,很美麗。


  不知漫遊了多久,這盲目而行的自己被正巧替姊姊接送完小孩的Keelson拾獲。
  顯然在被叫住之前Postton全然沒發現那跟在身後將近一個街區的轎車。


  「怎麼回事?一副被洗劫一空的樣子?」
  Keelson注意到那鶩然回望自己的碧綠瞠得渾圓。

  Postton愕然低頭,檢視自己那一身算不上狼狽的狼狽。稍後,抬起頭。

  「還真是巧──又是你。」
  到不是他很樂意這麼講話,只是不知怎地聲帶、或者舌頭就震盪出這樣的字句。稍後暗自驚覺,他不確定真否願意──或者有勇氣──去知道自己是以什麼樣的表情說話。

  太陽早已下山,他勉強藉由相形勢弱的路燈在霓虹光影中解讀車裡那人的神情──是否有一瞬閃過愧疚?自責?他任由這些狂妄的負面情緒沖刷自己。把那殘破的自尊侵蝕殆盡吧,反正留著也沒有用……喔對了,順便把那個溫吞有禮、那個足夠社會化、濫好人Postton也帶走。那只是個假象,而真正的我……已經累了。

  在沉思的同時,那披上夜色、已然退出車門,半伏在車頂上安靜地注視自己。
  彷彿生來皮毛便是如此闐黑的北歐狼──儘管是狼,眼神為何能夠如此令他妒忌的澄澈──
  
  「我都還沒發現,原來你早已經能夠開車了。」
  在這裡,大街上,擠兌那個看起來總是光明磊落的前輩,讓他有了惡劣的成就感。
  
  不能說Keelson對如此態度的菜鳥沒有任何驚愕,但是,亦非不可預料。

  「上車吧。你需要碳水化合物什麼的。」
  
  「別用那種蠢話打發我!儘管去跟Carper坐在辦公桌後嘲笑我吧!先是案件重開、然後調查權移轉、只有我像個蠢蛋一樣死咬著毒餌不放、然後──你們這時候讓我再看到那屍體是怎樣?慰勞追著獵物卻迷路、終究只能瞪著腐屍喘氣的狗嗎?這他媽的是怎樣──!」

  「Garry Postton,」面對那失控的聲線,Keelson是想過用實力解決這個問題,終究──唉──


  「上車。」

  
  Postton瞪了他好一會,才打開車門用力將自己摔進去。





  「你到底在想什麼?」
  Postton的視線始終膠著在窗外,繃張過頭的低嗓輕易地被引擎聲蓋過,使得他的發言延遲了一會才被注意到。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的吧。」雖然有點不合時宜,但Keelson就是覺得好笑。不是沒想過跟菜鳥解釋,出現在這裡,真的是巧合。但這個事實,此刻,顯然還真有說服力。跟蹤過他的自己,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像是醜陋的辯解。

  「我懷疑你會痛。」Postton倚在自己那一側斜睨Keelson擱在排檔上依舊纏著繃帶的手,不無冒犯地說著。

  「要不你往自己手上劃一刀試試。」Keelson左手將菸從唇間挪開,「痛,當然。那又怎樣。」

  「你該不會還得仰賴痛覺才能提醒自己活著吧。」
  「不然仰賴什麼?上帝垂憐?」Keelson翻了翻白眼,雙手俐落扭轉方向盤,彷彿印證著菜鳥的話,右手虎口刺痛不已。儘管如此他依然將車身滑順地拐往另一個方向。藉由這個動作,他發現菜鳥手擱在窗緣抵著下唇的輪廓,有點顫抖。

  年輕、聰明、敏銳的感官、缺乏經驗、稚幼所以天不怕地不怕、高傲、任性妄為──

  而且危險。這就是你所說的狼。

  了解、卻懼怕自身所擁有的力量的狼。

  「別咬手。」Postton為這句話快速撇頭瞪了他一眼,「我沒有!」右手抗議一般又抵回老位置去。

  這讓他想到正值青春期的姪子。
  一時間這個想法另這僵持不下的氣氛滲入一種和平的假象。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地站在公寓樓底下。會來到這裡是因為菜鳥的鑰匙真的掉了,連同皮夾,不知道什麼時候或哪裡。Keelson安靜地注視著兩步距離外,那側著身,目前全副精神都放在防衛自我的菜鳥。

  他將自己隱隱被挑撥起來的脾氣往後拉退,讓那理性的聲音陳述現那劍拔弩張的表像下是怎樣的恐慌。於是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將不大甘願的菜鳥一路拽進電梯,走廊,房門,最後連同浴巾與「你最好確認過你那嗑薬般的臉色再來教訓我」一把塞入浴室。

  然後發洩般將自己摔到餐廳座椅上,死命瞪著一個小時前孩子們造成的一片溫馨杯盤狼藉。
  他將尚未吃完的薯條機械性地塞入嘴裏,不確定那滿口的苦澀是冷掉的油脂還是什麼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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