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你已經死了……我……」


  蝙蝠俠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別那麼傻。

  我還親眼看見你在我面前斷氣。後面這句更有力的話語不知怎地說不出來。

  但那男孩半透明的身影沒有消失,憑空杵在他與目標的中間的位置。
  蝙蝠俠立刻檢查自己的心律與呼吸,初步排除稻草人的恐怖噴霧散播入空氣中的可能,畢竟男孩身上那套超商制服,除了染幾朵洗不脫的汙漬尚稱平整,一丁點血花也沒有,除非此刻對於恐怖的定義是男孩存在的本身;也不像製幻劑,他的心跳緩穩,脈搏有力,視線焦點正常……再花不到幾秒,蝙蝠俠已經整理出七個理由將眼前的現象歸因於自己長久以來過於緊繃的心理狀態。

  理智告訴他,任何普通人面對一個為了救素不相識的自己捨棄生命的人恐怕都有一種深切的負罪感──但不該是現在!

  「你只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

  「我不是幻覺!我可以解釋──」幻影揪著那頭亂得不能在亂的頭髮,在半空中踉蹌退後了一步──那動作賦予幻覺更強大的真實感,「噢天啊你真的是蝙蝠俠!」

  蝙蝠俠不禁惱火起來。

  他一直信奉著東方古老的智慧箴言。

  因此左手一揚揮出鋼索,整個人立刻無聲無息地向下滑開。
  對於所將行的,他得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還要清晰明白,冷靜清醒。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一心信奉。


  「等等!拜託別去!」

  幻影的聲音很快便被義警遺落而遭陰影吞噬。

  在起身飛躍的瞬間,蝙蝠俠發現他終究躲不了人心脆弱、斬不斷他對男孩的愧疚。

    ***
  
  阿福望著電腦螢幕裡的資料照片,方框中與友人勾肩搭背的男孩毫不在意地笑開了一口染上咖啡漬的歪扭齒列,棕金色的短髮亂地猶如還攢著過多電力四竄尋求發散。

  方圍底下露出來的視窗一角,是數日前高譚日報第七版社會新聞中的一小篇新聞,少年幫派跨區行搶24小時迷你超市,引發幫派槍戰,造成一死三傷。他其實多半不過問少爺夜間活動的細節,但某次例行清潔中無意一瞥,工作檯上某張照片捉住他的視線。

  一名倒臥地上、白種男性的臉部特寫,二十出頭或不到,足以說明當場死亡的蒼白,臉額沾染血跡。
  阿福注意到照片從所屬的那堆資料中抽離,擱在儘管不起眼、但已然足以構成某些跡象的位置。

  單一框靜止的畫面可以說很多事,更何況很多照片。

  因此早在少爺開口交代之前,他已經著手調查這縷不幸的生命。

  那年輕男孩臉上的血跡顯示,曾有人按壓他身上被散彈槍剜開的大洞試圖止血,並拍打男孩的臉頰保持傷患清醒,最後終於認清男孩早已無力回天;那道自額側深入髮際與凝固在髮梢的血跡,則是施予急救者將遮蓋到男孩眼角的劉海撥開的證據。

  阿福將檔案翻過一遍,他十分確定替男孩施予急救的那個人並不在警方羅列的所有與案人士之中。

  阿福認為這證明了些什麼。
  由其是警方採集的筆錄當中,這名搶救者的存在與否曖昧不明、若有似無時。

  直到今早,他的少爺隔著咖啡杯扔給他一個名字,一塊低啞嗓子震盪出來的隱晦拼圖,也就這麼落下,直到墜入手中、穿透過去,阿福才發現這一地破碎,通往悲傷。

  不用多少時間,阿福便將案件發生的地點與蝙蝠俠最近的臥底任務鏈接起來。



  那是布魯斯少爺永遠也不會說出口的故事。

  那個任務本身很單純。原本,應該很單純。


  西區有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幫派,吸收了個有點頭腦的幹部,動作日漸頻繁,近日更涉足毒品販賣,這引發蝙蝠俠的高度注意。
  蝙蝠俠偽裝成夜不成眠、四處遊蕩的失業危機男,以跟蹤那曾替幫派販毒、時常在深夜繞進店內買上兩手啤酒的菜鳥跑腿仔。

  那菜鳥行動破綻又多又大,這證明他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底層位階。蝙蝠俠大可以將他抓起來拷問情報,但直覺警響著,這次恐怕沒這麼簡單。

  案發當晚,經過偽裝的蝙蝠俠準確地在幫派跑腿踏近商店前十分鐘混入內,那名值夜班的店員男孩會照往例與來客打招呼。見到熟面孔的機會難得,他總多關心近況多嘮叨幾句,那時他會笑得咧開一口歪扭的牙,傻氣到底。

  男孩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跟探路的蝙蝠俠打了照面,還扯上幾句經濟狀況跟失眠問題之間未經科學證實的顯著關係。

  然而,今天應該走進來的跑腿仔這回不知怎麼回事,肯定高譚女神臨幸了他的運氣,晃點蝙蝠俠的守株待兔,取而代之的是初生之犢年少混混舉行入幫儀式,臨時起意決定跨區行搶這間其實不怎麼賺錢的24小時超市。

  男孩不是沒遇過搶劫,他抖著手但竭力鎮定自己,盡可能在不激怒歹徒的情況下慢慢掏出收銀機裡攢積不多的零錢小鈔:蝙蝠俠處理這個的經驗更豐富,幾乎下意識一整套克敵制勝的戰術已然擬定,不出四秒,蝙蝠俠已然飄至負責鎮壓店內其他客戶的共犯之一身後,以一瓶玻璃罐裝番茄醬賞他紮紮實實一夜好眠。

  進犯他人地盤又持槍搶劫的囂張行徑會立刻驚動地頭蛇並不意外;只不過蝙蝠俠無法料到,這兩個幫派之前結過太多樑子,這會新仇舊帳滾上龐大利息一起算清,當地幫派一夥毛都沒長齊就已經染得五顏六色、抓犄成角的雛仔奢豪地將子彈大方送給外來客嘗一嘗地道滋味。

  事情發生地太突然,槍聲響起時,眾人反射地蹲伏下地,但沒多久搶劫的少年混混便想起手裡還有把槍、裡面好像還有不少子彈,外頭一波槍聲雷鳴未盡裡頭又一瀾掀起。
  若非一方彈藥用盡、他方肯定不會善罷干休,如此下去沒完沒了──更何況這裡還有個無辜倒楣的店員;蝙蝠俠再顧不得偽裝,兩手罐頭先後砸暈了死命扣著扳機便自以為神力附身的迷途少年。

  外頭那班怒火攻心的少年仔注意到對方停火堪堪花費二十幾秒。但事情還沒結束,帶頭的招過同夥擊碎超市三面落地窗包抄近來,這波冷血攻勢令當初見苗頭不對躲到後頭的來客尖叫出聲,引發槍口注意,蝙蝠俠必須採取行動,喀啷一聲不幸的連鎖效應瞬間成立。
  
  事實證明,高譚女神將男孩往後畢生的運氣都給了那送毒的跑腿仔。

  換成其他時候,蝙蝠俠不會有這麼多的顧忌,他大可以一鉤槍穿過重重障礙放倒一槍手。甚至,他大可以一爪子扳下總電源,讓一片黑暗吞噬所有匹夫血勇。

  但這次他只能靠兩旁架上的雜什,邊閃避包夾邊考慮如何轉移對方注意力、又不至於讓流彈傷人。
  
  他迅速而低調地用迷你鮪魚罐頭砸碎了好幾盞日光燈管,但,不夠,遠遠不夠。

  這種不上不下、半暗的燈光只讓那夥青少年更加惱怒,一槍管立刻抵上蜷縮在罐裝氣水廣告看板後面的男客,放話裝神弄鬼的立刻給老子滾出來。

  站出去絕對不是好主意。

  然而就穀片跟奶粉間隙望去的景像告訴他,那群少年冷血地猶如執業數十載的劊子手,下巴揚著傲慢的角度,嘴角是瘋子執拗的笑。狠穩咬著那跪地抱頭男客太陽穴的準心,隨時會咆哮出火。

  那幫少年應該懼怕法律,應該懼怕陰影,因為裡面往往會有蝙蝠振翅而出。

  現實是,少年們的眼神透露他們打從心底相信經過這一役,會徹底大翻身,成為男子漢,在幫會上揚眉吐氣自此名聲響亮。


  他們連自己的未來都看不到,怎麼會知道幫會能躲過的警察緝查、冤冤相報的毀滅?
  他們相信扣下扳機,才不會愧對將槍交到他手上的人。他們或許還不肯定子彈打進人體的滋味,但已經習慣扳機的重量。

  站出去是蝙蝠俠還未能多思考一秒就已經執行的動作。
  

  蝙蝠俠在身形未緩之際、兩瓶黑栗醋已經脫手而出、分擊兩側來人。
  

  下一秒蝙蝠俠倒了下去。


  他多花了一瞬間發現應該在收銀台那的男孩趴在他身上。


  散彈破片鑽過男孩揮開的雙臂在肺葉上開了個大洞。


  你很難形容那是什麼樣子。


  但你肯定無法說服自己相信,挨了這麼一下男孩明天後天總有一天有辦法起床刷牙洗臉上班咧開那傻不拉嘰的笑跟你扯淡。

  蝙蝠俠絕對會忘記他到底怎麼料理掉剩下的同夥,反正這永遠不會成為他床邊故事的題材。


  但他會將男孩迅速失血而灰敗的年輕臉蛋,與用盡破漏肺葉最後幾絲氣息說出的話語帶入土裡,與他的屍骨一起慢慢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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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nas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