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凌晨時分。
  一個蝙蝠俠也相信幽靈與幻覺都要回墓裡補個眠的時刻。

  蝙蝠俠闔上議員雙屍案的資料夾,底下還壓著早先阿福給他的槍枝來源調查報告,一時間,他什麼也聽不到──
  阿福早已經歇息不說;蝙蝠洞裡向來不乏於他那夜行小友們的騷動,但此刻,連個撲翅聲、挪騰空間引發的吵鬧爭執也沒有。

  就像是完全消失了。

  他猶疑一會,終究還是將鐵櫃裡那份封面完全空白的報告書拿出來。



  沒有隻字片語,他深知那代表了阿福什麼樣的溫柔。

  
  隨著指緣摩娑而過,他看著男孩短短的一生,用A4紙敘述分量恐怕還不比一捧雪花厚實幾分。

  沉重的是那幾張笑容可掬的影子。

  男孩半工半讀,念的是職業學校:才智中等,憑拚的全是努力。學校師長與朋友對他的評價,在葬禮上足夠顯現了。
  薄窄的棺材,小小一方墓地,來悼念的親友們竟也足以將他的母親與弟弟圍攏在那黑壓壓的一片裡。

  然而那廉價的墓碑旁,終究只會遺下他母親與弟弟將自己裹在廉價的壓克力毛大衣裡,默默淌下在十一月沁骨寒風也吹不冷的淚。


  他知道。


  因為他那天帶了一束白玫瑰,遠遠地,在一個不知名的墓碑前哀悼一個再難熟悉的逝者。



  這樣的故事換在奈何島,不會引起任何關注。就是高譚女神垂憐,讓高譚的報紙多出不過幾行的篇幅。任一個驟然而止的人生,都不該是如此廉價的評註。

  而親友家屬的傷懷,終究還是因著生活的壓力擠掉緬懷的珍貴剎那。可悲的現實。
  他曾經認真考慮修法禁槍的可能性,但在流浪的那些日子裡頭,忘了哪個敵哪個友說,當鄰居都拿著大砲架在家門口時,你不會希望自己赤手空拳。

  這條法律修下去,最先犧牲的依然是那些努力守法過活的公民。
  當這個社會的價值體系無法有效地保障所有人的生活時,你至少得讓他們有能力保護自己,無論何種方式。



  他需要做的事情太多,野心太大。在有限的時間與精力裡,他所剩下的選擇只能夠既有效率又冷血無情。他對自己能力所及的,絕不絲毫高估;在哈維丹特嶄露頭角之始,他還有那麼些不那麼切實際、但堪稱光明的想望;只是在那之後呢?

  蝙蝠俠走的是步步險棋。
  哈維已經用他自己證明,這活,太不容易。



  他望著那張相片中笑的傻氣的主人翁。

  為了救我捨棄了性命──
  而我還不能夠為你報仇──


  我只希望能夠跟你解釋,我為你做的。

  我只能盡力,為我當為。





    ***





  修剪得宜的草坪中,穿著三件式晚禮服的男人踩在因灑滿月光碎片而閃閃發光的白色石板步道上,背後襯著擁抱陶甕的女神噴水池,粼粼的水光為男人鍍上一層銀。

  姿態是放鬆的,這樣的氣氛實在沒有什麼事情適合縈繞心中,就只這樣,讓高空的夜風抽掉不遠處人工的喧囂。

  男人手指緩慢地碾著胸前的黑緞花,動作並不粗魯,看上去甚至有點性感;凝視著遠方的藍瞳焦點,只有他自己知道。

  表面上如此。

  當你在一片摩登城市的空中花園裡看見一個男孩隨性地在半空中盤坐,偏偏視線還能跟自己保持水平不晃不移,你很難說那翻騰的是怎麼樣的滋味。



  「嘿--聽著,我見過蝙蝠俠!」


  這開場白既出乎意料、內容又十足地衝擊性。



  正當布魯斯還在考慮該怎麼回應時,那個幽靈自顧自地說下去。
  「他看見我--應該有--可是我說的話他似乎聽不懂。」剛剛還在得意的肩膀立刻塌下來,彷彿連向來飛揚的頭髮也都要感染他的沮喪鬱悶。情緒變化快速誇張,全然就是這個年紀活繃亂跳的男孩該有的特徵。

  「你沒有回去見你的家人?」布魯斯順勢問道。
  「有啊,我一醒來--這要怎麼解釋?反正你懂的啦--就在我媽身邊飄了一整天,然後是我弟。我都已經徹底摸清楚他們每一天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幹些什麼了,卻依然無法讓他們看見我,所以我只好四處亂轉。你是第二個能夠跟我溝通的人……雖然我不認識你不好意思啦。」幽靈不用換氣,這整句話連珠炮地說出來更不用多花幾秒時間。

  除卻對於神秘力量的未知,男孩的行為模式在意料中。
  他當然知道。他知道他僅剩的家庭成員,他知道他必然會在第一時間回去探看,甚至知道他半工半讀賺來的錢除了付房租還總是騰一些出來分期付款好弄台二手電腦給弟弟;偏偏他什麼都不能說,不能告訴他弟弟有多愛他,再三衝動地要去找對方尋仇被自己與高登暗中攔下;不能告訴他冰箱裡面仍然擺著一份用保鮮膜包好的三明治,原封不動直到不新鮮了他母親才會驚覺到,那總是開懷地大快朵頤的人早已不在,將之倒掉時還再三告誡自己真的沒有那麼多浪費食物的餘裕,卻在擦過眼角、轉身之後又忍不住回頭重做一份。

  也不能夠告訴他,看得到他的並非兩人而是同位、恭喜他成為世界上少數知曉蝙蝠俠真面目的幸運兒只可惜命運交集的代價卻是如此殘酷?

  說不出口--

  半點說不出口。


  男孩沒有那麼複雜的心理,估計就算讓他在高譚水泥森林的陰影底下再多活個二十年還沒機會沒辦法同一時間思索這麼錯綜的事。
  他只是純粹因為對方的靜默,月光灑落的角度或者自早已深埋的記憶裡,想起眼前的人面容五官與哪篇報章雜誌如此相似,他盯著他,凝視的重點卻又不似滯於表面。

  他開口,用一種街頭的跩痞態度、加上一點從課堂上學來的詩人的賣弄,他唱--

  你看上去很容易討好,彷彿一點小事就讓你微笑,其實你周遭一切的一切留不住你心思,這見鬼的現實、見鬼的世道。因此你只好假裝這一切讓你輕易扯開嘴角,假裝你活得健康樂觀人人稱羨沒有半個人能想到你寂寞你清醒地想立刻死掉…

  布魯斯看著他,不打算掩飾瞳孔裡的愕然。


  「呃--別這樣看我,這是我朋友寫的……不對啊,我沒事跟你說這個幹什麼?」
  「不,說說你的朋友。」
  突如其來地,他好奇起男孩檔案之外的故事。
  這一刻,他允許自己奢侈一次。



  「怎麼講呢?他大我好幾歲,以前我們是鄰居,喔,我不能跟你說他的名字。我並不清楚他是做什麼的,但他很聰明,也很照顧我,會教我學校的課業,這首歌他時不時會哼個幾句。只是,他哥哥是個無惡不作的混混,常常會跑來鬧事-不是跟我們收保護費啦、就是跟他要錢。只要他在,他都會保護我們。有一次他哥哥趁他不在把我打得半死,要不是他恰巧回來、開槍阻止他哥哥,我可能沒辦法活下來。我真不曉得他怎麼會有槍。
  「他走之前把這首歌的譜跟他的迷你吉他留給我了。說是希望我不要步上他們的後塵。」

  很多故事說起來很簡單,聽上去似乎也沒什麼。因為除非親身經歷,那感覺往往詭譎地難以想像。


  類似的故事在高譚發生得太多,多到報案也不見得有人得空可以處理。更何況貪污情況日益嚴重,與其讓警察過來一番攪和之後又敷衍了事一一這還是理想狀態一一還不如直接省掉這個麻煩。
  「你們之後有再聯絡嗎?」布魯斯帶著點希望問道。他無法說服自己相信,自己是男孩在這世上為一一個可以溝通的人。


  「他給我寫過一回信,說他結婚了,終於可以過著一般人的正常日子。不過他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信件是直接塞在我家門縫底下的。」

  「你想見誰就可以見到誰嗎?」

  「除了我媽跟我弟之外,不是每次都成功,大概我得真的想見到對方。」
  「那麼,你有試著去聯繫他?」

  「有耶,不過我想這中間出了點問題。好吧應該是我又弄錯了什麼。我上次試著聯繫他的時候,卻看到蝙蝠俠。」
  布魯斯微一仰頭,是做出了理解的姿態,卻又不能夠摸清這力量背後的運作。他只能盡可能的蒐集資訊。

  「那你來這裡之前,想的是什麼?」
  「呃……」男孩用力的抓頭,那力道強得若他還活著肯定會帶掉不少頭髮。



  最後,男孩聳肩,表情很是惶虛。
  「……蝙蝠俠吧,我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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