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小巷

街子

──塵封在相片後的那段記憶──


我，現年二十三歲，是個難死又賴活的混混。

本來我還不是這麼糟的人，雖然我生長在這比平凡兩字還要更加平凡、紛擾的街道──而這兒的人們終其一生都難擺脫這兩種特性，勉力活著。說是要擺脫，有些人卻熱中於製造無數大大小小的爛攤子，不論是對誰，而且視這種行為為一種藝術。

扯遠了。

我說，雖然我生長在這種地方，也儘管我明白自己微末的分量絕對與英雄無緣，但我始終相信「英雄不怕出身低」，而一直努力活著。
你們看到我稍後敘述的行為，一定會懷疑我現在說的話。這不打緊，但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本來，是個樂觀的人。

我擁有這條街上許多人共同的背景──單親，貼近、但始終不符合補助標準的邊緣掙扎著的經濟狀況。惟一比較特殊的一點，就是我跟隨母親，連同姓氏。

說句老實話，我母親雖然美麗，並不溫柔。從小，只要在街兒待上一陣，你們就可能聽到她爭論的聲音，對象或許是店頭老闆、路邊小販。
她個頭嬌小，也不是天生性情就這麼兇悍，她只是為了捍衛生活與視同生命的孩子，幾經坎坷，才練就這一身氣度。

她偶爾會怨怪自己多舛的命運，但她大多時候都會隨即打起精神來，威風凜凜地教訓我：「如果你不想要像我這樣，你最好從現在開始就要好好努力！」

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但這不表示我樣樣像她。

根據我氏經驗法則，我身上本來就應該只有四分之一項她的短處，四分之一項她的長處。父母親所認為的自己的長處，就像彩券開獎號碼，只有一、兩個會在子女身上顯現。

所以，我並不如她那般相信命運對自己的影響。
我始終相信，可以宰制、改變自己的，唯有自己。

因為這樣的想法再加上我對她個性與經歷所造成的影響種種了解，或許還得加上我的懶惰，我並不積極說服她「人定勝天」這種意念。
幾乎從未告訴她，她兒子不是只有懶散，而是個相信傻人有傻福的聰明人。

不過，活著是沒機會了。

不久前，我親愛的母親因為陳年積勞引發肝病去世了。雖然難過，卻也難感到意外。
畢竟，她已留給我這世間最穩固珍貴的遺產──她誠正樸實的待人接物，堅強的意志，與方正的人生觀。
所以我努力過活，希望她在天上會發現，她兒子其實是個樂觀的人。



只不過現在，我必須要說，還好她離開得早。

擁有我那儘管紛亂、但平凡美好的街坊，曾幾何時，變得陽光再難盡情灑落？

四、五層的老舊公寓夾成的街，雖然其間老被結滿衣物的尼龍繩錯綜盤空，路面上盡是幾何型陰影投射而成、隨性描繪的現代抽象畫作，跳動著，好讓柏油面上的反光不要那麼扎眼，那條米色的街道。

現在，這幅景象只有我好不容易回憶起老媽時，才會難得的清晰、鮮明。

現在，這條街雙腿膝蓋都已在黑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