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十個當地人這村名為何要叫山守,十個人都會回答:「因為這村守著山。」
若你說:「山又不會跑,為什麼還要守著山?」

就算鬧個臉紅脖子粗,他們也會堅持「村就這麼叫,沒為什麼。」


我會知道原因山守村為什麼要守著山,卻是因為一個詭異的起頭,使我對整個回憶感到更加不可思議。

一切的故事,還是得從那個湖說起。

我其實不算守山人,只能說父母工作繁忙的關係而將我託給母親老家,將童年大半時間在外婆家度過。不往爺爺奶奶家去,純粹是我父親入贅的關係。

然外婆告訴我,一旦這個溽暑的尾巴將逝,我便要被父母接回城市裡那室陰暗狹窄的公寓,容我往後窩至成年的家。基於此,我更珍惜與好不容易交到的妖怪朋友共度的時光。

雖然明每每送我下山時都要我別往山裡去,但除了湖邊,我實在想不到要去哪裡找他。滿山遍林的竄只會徒然增加錯過的惋惜。
再者,他每次望見我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繫妥了霧舟,便帶我滿山盪遊。然倘若我說想看魚,明往往會生氣地張牙舞爪、瘋狂吼著要我滾出山林。雖然我十分謹慎地把他的警告放在心裡,但,你也知道,我的腳可不會管那麼多。


待我們晃蕩玩耍盡興了,已是黃昏。明引我坐上小坡看著斜陽將沒、還要灑盡碧濤的璀璨。
當我告訴明將要返回位於城市裡的家,令我十分訝異地,他破例首肯許我登他的小舟。

明輕巧躍上霧舟船尾,橫篙望著我。

「你不是想看看湖嗎?」要不是他還覆著白面,恐怕整個人就要浸入沁涼的夜色,從湖面消失一般。
「可、可以嗎?」

他雙手持篙,沉佇靜立。雖然背著光覷不清,但我就是知道他的眼神是穿過鳶尾望著我的。

回想當時情境,只感到他總引以為羞、性情裡深深隱藏的纖巧,終於透過這樣的姿態,像夜香般悄悄漫逸。
也許只是錯覺。

但我寧可相信錯覺。


直到他動作,將長篙伸過來,我才援附上船。
撐篙對他而言也許就像我舉箸而食一般流暢不需思索。就算船上多了個人,就算他跟我童稚的身材相當,霧舟劃過水面的波紋仍舊如十二單衣的垂覆般優雅靜謐。

明向來性喜作弄,縱使為逗我而故意不中斷談話,也常常沒多久自己忍不住就一股腦兒地將心裡的話飛快說了,全不把我傾聽的誠懇當回事,但在船上明卻始終不發一語。我的舌頭,自是被夜色的靜謐美麗神隱了。

事情發生的很突兀,彷彿粗魯地就要將記憶濤翻一樣。

前一刻,環舟望去不見邊岸,彷彿盛裝夜臨的是蜿巒;下一刻,我只感覺到,為什麼溽夏將殘的時節,湖水這麼冰冷?

明都在這麼冰冷的湖水中捕魚嗎?


我看到夜空澄澈,想起明那夜望著的星斗滿天。




而後,眼裡瞪著的是木樑跳耀著晨光,我在和室裡醒來。
我一度以為回到了外婆家,但我看到側躺在一旁戴著鳶尾的明──他說過,絕對不會離開山裡,因此我立刻確定所處陌生。

就連熟睡,明曲肘枕臂的角度都還透著一種刻意的散漫,好像不這麼做作,別人便不知道他的放鬆一般。

如果說一百個人都覆著鳶尾站在面前,我也能肯定從舉手頭足中認出誰是明。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假設。守湖者的面各個都是獨一無二。


我醒來沒多久,走廊的門打開了,清亮晃白的反光將來人身影晰明描繪在榻榻米上。那是位穿著傳統服飾的老人家,沒有面具雕磨刻畫,只有自然堆疊的歲月深深,風霜掩不了溫目柔情,只能聊覆了滿頭灰白勝無。

「醒來啦?守山的孩子。我名字裡有個桂字,你可以叫我桂爺爺。來吃早餐吧。」
「那明呢?」
桂爺爺說我掉盡湖中,是明將濕淋淋的我撈起拖來的,這麼做十分消耗體力,最好是等他自然醒了再吃飯。
說罷,他領著我往起居室去。

穿廊時,放眼望去,形狀各異的草葉型盛的比春花更繁,有傲立的耿幹,有曲附卻又招搖的藤枒慢慢;沒有藩籬磚圍,只有曠土綿綿伸展。棕枝娉婷展葉,翠生生地透著點點瑩瑩,總要使人誤會、那不是因陽,卻是打纖薄自體發散的葉光。


這是桂爺爺的屋,他的家也在這片片翠綠、淨脫塵囂的夾縫裡。
筋疲力盡的兩個小傢伙就在他的照護下度夜。這說明了我違反晚餐前返家的約定,我想你也都猜得到,小鬼頭不見蹤影,村裡必定徹夜燈火通明、鬧得雞犬不寧。

明絕不會離開山裡,但是為了我,他只好跑去找桂爺爺幫忙。

桂爺爺是山裡唯一有電話的人家,也是唯一與外界還保持聯繫的山戶。他替我向外婆報了平安,並轉告我乖乖等她來接。

頓了頓,桂爺爺又說,我很幸運,因為這湖受了詛咒,會吃人,第一位守湖者親愛的人就是被湖水所吞噬無蹤,為此他不讓任何人靠近湖邊,這職太辛苦,甚且永遠不能離開湖畔,除非有人願意接替他們的工作。當山外的人知道原由以後,為了減輕守湖者的負擔,自願成為守山人,他們的親族聚落在山腳下,這就是山守村的由來。

我問桂爺爺,為什麼沒有人肯告訴我這件事情?不論是外婆也好,明也好。

桂爺爺比喻給我聽:如果有些事情把人傷的太深、痛的他臉色發白,卻流不出淚,到最後,連哀告都會沒有力氣。關於這個湖的成形,恐怕還裝了山裡、山外太多悲傷的回憶,讓人每回想起傷口就綻開一般。外婆是,明也是。住在這裡的人幾乎都跟湖脫不了關係。
他們都是溫柔的人,為了把守這些悲傷不要外流,他們選擇不開口、堅持不像任何人提起曾經的傷痛。

我望桂爺爺。
「爺爺肯告訴我這些,是因為心裡沒有傷口嘛?」

桂爺爺眨了眨眼眸,更加潤亮。

他說,因為他只是半個山裡人,不像任何一方需要有所堅持。肯告訴我這個湖的故事,因他會流淚,也能流淚。
他還說,能哭,是曾擁有過幸福的證明。



他說:「……桂爺爺我呀,早已為許多傷,垂霧了半生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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