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熾豔輕斜,隻影墨長。
黃丘土礫翻滾疾走,烙下風痕道道。

不由得想起,那曾經還有樑擎簷遮的幼年時光。

過晌,涼些時候,夫人總喜牽我四處散步遊賞。
常是逛市集,轉巷弄。要意猶未盡,天色尚明,她便出城西去,登那荒丘。想望夫君,長駐西疆。

知我悉透自個身世,早不若一般孩童喧鬧活潑,她卻偏要逗我,央我同唱些兒歌。我知她心意,淨是感佩,也只因更加敬重,反無法嬉笑面對。

丘上,總是那溫柔清潤的歌聲獨自隨風。



還記得,夫人尤愛倚靠晚窗下,迎引陣陣夜涼,手中針針迂迴,用她的膝溫煦那一襲衣料冰沁,再用她那一襲衣料暄暖我數度寒暑。
「少,今天老師交了什麼功課,你說給我聽。」總會這麼問,然復靜靜傾聽。



我懵懂幼兒為母夜棄府門,留書告父,不堪扶養。
偌大的將軍府,一時為此鬧得不可開交,表面卻更端肅凜然。


我與夫人並非故舊,卻是她出言納我膝下。
生父,堂堂鎮西將軍只當我這團污淤從未出生,夫人卻收留那於妻婦應深感侮辱怨忿的骨肉存在,無只溫飽,她甚至要我習字讀書。
「活下去,你會需要這些。」
「智與識,是任何人都奪不走的寶藏與力量。除非息止,否則你不可止學。」




「你,你沒想過要見見你生娘?」那男人問。


無所謂,是她不想見我。
你小子倒好,同你娘親一般薄情寡義。
可不是?我身上,還淌著一半兒,你的血呢。

他怒上,一掌掃得我跪地,唇齒一刮,鹹腥混唾沫滑了下來。當沒想見大膽忤逆他的還不過堪及胸腹的娃兒。他直覺伸手相扶,一望我臉面卻又撤抽,把我甩了個嚴實。想是認我不經打,恚然一瞪,拂袖而去。

我掙掌坐地待緩,然頰上熾辣不減,反陣陣抽痛。
老管家自廊邊巡過,連忙奔來扶我。

唉,小少……唉……隨陸伯敷藥去。唉,小少……


少兒,小少,說是乳名,不過小子二字雅飾過的別稱。
母未起名,更難奢望父賜,探詢夫人,只得一笑澹然。

「……正名啊,還盼著你親娘回頭接你時,再給起罷。」

經年去歲,我向夫人道:
「主母,我娘不會回來的。」

她默然無語,眶裡爍爍瑩盈。招我近身,細細密密為我順髮理襟。

「那便……等吧。等個真正愛惜你的人出現,他給你的,才是真正的名兒。在那之前……恐怕……恐怕,什麼都不是……」



然後,我便活該為少衛二字賣命,是嗎?




夫人說,她終究只是個女人,平凡的女人。
她的才智一但從嫁,註該被夫職壓下,纖肩薄骨挑擔一氏榮辱;她半生的幸福,倚靠的卻是無信無義的背叛;恪守婦德換來一子母不詳。

她長望的域疆唯有西風答應;日夜懸心,寒暑只能憑空臆度,安危捷報終究後朝廷而知;唯一一回先獲的密報,竟是將軍侵占軍餉、圖利謀賄事跡洩漏,九誅之令,不日將至。


丘上短歌細聞,長歌,終見哽咽。



夫人急書,連夜尋來了昔日故舊,苦苦為替我尋覓一條生路。
只得昧著良心利用那思慕她一輩子的男人。

我那可悲的師匠。


夫人握著我的手,蹲踞面前,柔夷緊攢。
「不應恨。你沒有被遺棄,我也沒有。從來沒有誰遺棄誰,我們真能遺棄的也只有自己。記住,這世上,能追緝你的,只有你自己。能掙脫的,也只有你自己了。」

「少兒,少兒……我總悔我為什麼放不下面子,給你起個好名,招個好運……但現在,我只幸你跟他無緣,更毋庸冠他姓背這滔天大罪了……」


少兒……
少兒……

你去吧,好好的活下去。
我的少兒。


遁走三日,聞鎮西將軍府滿門抄斬,主母逃過一劫。


只因她先一步飲鴆擇去。先先皇顧念主母德行,終獲全屍殮棺歸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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