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煙雨,煙雨江南。
  我肩曳拂塵,擾開紛霏霧濃,緩步向你。
  喪離所愛,你的酷鬱我早有耳聞。躑至大石前,你因攪擾自枯索中仰面,一如蜚蝗,翠玉潤淨,陰晴無雨。
  拂塵輕掃,一揖為禮,是行儀,卻嘆道:「雨司啊,龍神之偉,今且還不能流淚嗎?」
  你銳瞳一恍,刺探向我。

  「爾往來一路上難道不聞溽氣濕凐?」
  「入室芝蘭,聞也未覺。」
  你無視我巧藏的言語機鋒,將一切過往與將來的絮訴通通歸於簾雨幕幕之後,答答搖曳之前。我伴你一同靜默,誠確而言,我不過是貪圖調戲摔跌於掌心的晶瑩涼沁。



  直到我的存在,對你夠成騷擾,才甘啟口。
  「容忍爾輩是吾的慈悲。無事便快快退開。」

  瞧你,傷心的連探問一聲來者何人都懶卻了。


  「司雨大人,貧道斯于日,劫歷八荒十載,無意聞竊了天機,雖知此舉太過,但竟事關重大,因此特來求……」
  「求教無門。」

  了然你的絕斷,我暗自莞爾,面上卻益發謙成一片惶恐。
  「司雨大人,貧道斗膽……求大人一救。」

  你冽然一笑,紛霏的彷彿不是雨,卻是冬雪。
  「吾一介司雨,區區虺龍枉為衹官,何德何能,救爾於紅塵水火?」

  噯噯,怎地將你、怎地將你自己貶毀於此地步?

  「其事切關水火,非大人則──不能挽瀾。」將飛鬚補袖款款垂盪,一揖到底,誠摰有餘,換卻你幽瞳合一汪沉淵無波,風雨不漪。

  「司雨大人可知道,當今皇帝愛妃纏綿病榻,近日新喪,皇帝一時禁不住打擊,布了道聖旨,令全天下人同聲哀泣十日?」
  「荒唐。」

  「怎會荒唐?帝與妃宿世姻緣,情深意重,此舉終究情有可原。」


  實則,荒唐。

  「天子聖令既出,卿相百姓莫不敢違。然喪非所親,欲悲寡哀,傷泣無淚,實遵之有難,非願違。眾生無奈,只得祈求天祇地鬼。神靈慈悲,感眾生生之不易,揩淚成雨。然此旨一成,本該涸旱者煙雨、原當陰霏者烈日,萬物生息不勻,亂了,一切,都亂了。」

  「非子所傾、豈有獨喪而同悲之理?一人錯而眾人錯也就罷了,怎可神靈漸萬物之有情、亂乾坤之運轉?」

  你瞠目,你拂袖。疼惜眾生之苦使你脫去孤坐時滿身的蕭索、抹消你用以掩滅哀戚的霜照,赤情如你,怎奈天地何知?為你穿戴一軀霜雪鑄成的鱗錦、一襲雲雨紡成的紗袖,一生端坐,晴雨無私,蓄生養命再無所求。

  直到那一場西湖旁的紛霏。



  清明雲霧裡鬧市空巷,獨你見那一介書生。

  文人總是見不得雨。見雨傷騷。

  獨你見那一介書生一心嚮往,遺傘如花落,旋身起舞,傍滴珠欺身以為戲,仰霏沫以為濡。恬然自喜。

  縱面司雨見龍神,不驚更不改那一派天真,捧雨朝你一揚,笑道:

  「瞧我代眾生為你下一場雨。」
  從此──

  你心醉,從此,有所傾。
  故而,江南煙雨。




  然人生而有載,有情自有終。
  書生病,歸息於雨。

  你悲,你惜,涕泣滂沱,澆塚浣碑,再也洗不脫那人蒙塵蓋土的言笑晏晏。


  終於你收聲掩淚,甘冒天瀆職,以念為念。

  從此煙雨江南。


  於是你獨一人之喪而令同悲。
  司雨大人,貧道斗膽……求大人一救。


  救誰?


  救你。莫悲。


  「司雨大人獨脫輪迴,怎明眾生死別之苦?」
  「悲歡離合,總有過時。」
  「然縱時過境遷,日換星移,徒自喜悲。」
  「於是三途有河,忘川飲渴。」
  我掬一捧雨,端你面前。

  「此若孟婆湯,於情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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