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小巷

Oblivion Kingdom Antique Shop


店裡的地下室中，有一尊永遠憩著眼簾的人偶。

Aniel 不知道這尊人偶什麼時候來的。精巧的臉面栩栩如生，總是溫潤著沉睡的安憩；雙手雙足端緣難免磨損，但總享有細心拋光保養；一身衣飾的手工考究，歷史悠久，色彩些微褪退，卻不見破損。由此他知道，這尊人偶背後的故事悠幽，而倍受歷任所有人的珍視。

維護所有的古董是店裡的例行工作，正如店主Aevener的另一個身分考古學家般，而了解所有器物過去的故事，是店主最鍾的愛好。

他說，也是對於這些器物最深的敬意。

有一回Aevener自地下室搬來這將近成人胸腹高度的檜木立匣，小心翼翼地放上工作台，一邊輕柔地打開木匣、攤開裝有維護器械的布包，一邊向他的員工說明木匣的由來。

木偶，是日本的文樂人形，闔著眼的臉龐端正美麗，就像是西方宗教中的天使一般，秀逸而性別難分。據說操弄時可以根據劇情與操偶動作的轉換，隨之英姿爽颯或楚楚動人。這尊人形在其雕成的年代可說成就空前，不幸因雕偶者的亡故，不但技藝失傳，連木偶也從青冊上散佚，只留下鄉野一闕闕的遙想與傳說。

儘管出落地如此淨雅，Aniel意外的發現這尊人形是非賣品。或者更確切來說，根本無法賣出。

不知是第幾任的收藏家自某個大學教授家中發現這尊人形，懾於人形的美麗，似是用了不正大光明的手段帶走它。因為過程太過荒快，也就沒有餘暇傾聽有關的傳說關鍵。

──這是尊不會動的人偶。

所有的機關節雖無故障卻無法活動，早已超越瑕疵的範圍──亦即失卻了人偶最原始的意義。僵直的人形在藝術價值上遠不如雕像美感純粹。介於雕像與人形之間的曖昧地帶，存在的價值彷彿也就此恍惚了。

於是人偶被標上賤價輾轉流浪，黑市枯坐多年，才被教授的孫女兒委託Aevener尋回。

傳說中，其製偶工匠亡故之前，曾向龍神許下願望，希望人偶不再受制於人，能夠自由的活動；而活起來的人偶，卻因為猶如親父的工匠離逝，選擇了永無止境地僵默。將己身的創造、奇蹟與燦爛，永遠凝於歷史洪流中消緲的曾經。

Aniel並未將店主的冒險過程記得徹底，只覺得，人偶的故事，卻是如此貼近自己心靈中某一個存放記憶的碎塊。




現位於荒漠的小城，幽匿巷弄裡的小店，此刻是由蠟燭輔助照明的白天，店內有Aniel隨意選播的黑膠音樂，映著店外罕見的陰雨綿綿，溫柔纏綿的絃樂器旋律引出女中音澄澈聲嗓。

當店主外出時，身為唯一員工的自己便負起照看所有收藏品的責任。無數的時光奔來飛逝，按序輪迴，今天需要維護的恰巧又是這尊人偶。

Aniel以其自成一格的節奏與角度，動作從容又細膩地將人偶自木匣中起出。歲月將木偶紋理磨地光亮，卻磨不去骨裡生來的欣香。輕輕挪引那小巧的左手，依舊紋風不動。

「吶，非得要那個人，那聲嗓唱起，那雙手操引，你才甘願，才要睜眼活動嗎？」

這引他想起中國古代的妃嬪，唯有裂帛聲貴才能喚得美人笑顰。

「難道想要效法褒姒嗎？我可沒有太高級的布料喔。」說著，嘴角曲笑成灣，拿起橡皮噴嘴將木偶凹陷處的灰塵吹離，再用軟毛刷輕撣，後以沾有軟性清潔劑的棉花棒輕柔擦拭。

依附著他人對自己的愛而生，而存在，生命始有意義；然而一旦該他人消失了，自己呢？也跟著迷惑、懷疑，漸漸走向自我消亡一途。雖然軟弱，雖然愚蠢可笑，Aniel卻又無法狠透絕決地笑出諷刺。

畢竟在久遠久遠的曾經，他也選擇了追隨某人的消逝。往後往後，才知道這麼做，唯大大地成就了自己的任性自私。

然後，像這尊人偶，將敗的殘軀，又因為從未謀面的某人、從未料想的某種緣故，再次學會呼息。

望著人偶細密覆著的雙睫柔軟，是否，選擇凝固於終結，其實只是在等待那或有的呼喚的卑微虔誠？他將包覆人偶髮絲的護紙小心剝除，以母親愛撫子女一般的溫柔懷抱人形，順它的髮。動作的同時，不免心中暗想，是不是這樣，等等人偶就醒來了呢？

Aniel將整理過的人形立在櫃檯後安全又可供觀賞的位置，他甚至對它說，你一直都還未有絲毫的毀敗，難道不是因為有人在等著你嗎？

人偶若真的有靈，一旦佇候的降臨，人偶就會甦活。因此，它不應該被無情地封鎖於晦暗的角落，在不受任何干擾的情況下獨自毀朽。


古董店外的時空會隨著店主Aevener的旅棧不時轉換，有時是覆滿深雪的北歐街景，有時是舖石路面，窄窄地，蜿蜒的Tangier巷弄。所到各地，總有顧客上門。時空凍結的容顏永不乏欣賞讚嘆，但是，從未有人能夠牽動人偶如櫻的唇角，觸綻如墨的睫翼。

櫃檯上盛裝文件的桃心木盒旁，每隔一段時日就會端坐著一隻黑貓，腳下躺封信，隨信附上壓形的花葉，與述明種屬名稱的簡介短籤。然後，Aniel會將抄有先前閱讀時記下的文句，或信手拈來的小語的小紙片，隨著剛出爐的餅乾點心一起交給Aevener專屬，忠誠的黑貓信差。

他將花葉與短籤貼入藍皮書中，錄下Aevener的遊歷，幾句他的感想，偶爾繡藏一絲絲，屬於誰的思念。

然後，他也啟程了他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