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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七小姐的婚期定了。

聽那還不及自己頷高的小婢汲春說,打自媒婆的舌燦蓮花惹得堂上爹媽一望會眼、兩人揭蓋抿茶,這事就這麼成局。而那即將佔領她下半生的夫君,自家府內這麼多口,都還未有人親見過呢。



七小姐聽聞消息,便再也踏不出大門,往郊外慧庵那一生瞻仰的觀音菩薩腳下盈盈拜倒了。

 

那時的實情據說是,當她有回正要離家前往參拜時,迎面發現大門扇板那兒,兩名僕役努著薄薄軟軟紅紅的喜字比畫著鑲貼的位置時。

 

她看見那軟弱無骨的喜字在僕役的手裡迎風招搖,像鬼魅一樣,隨時就會掙脫掌握,向她撲來,帶著那一身支離血腥……

 

不敢再看,連衣裙都來不及提攜惶急轉身,踉蹌幾步便將緊跟在後嬌小的汲春碰跌。婢子懷裡幼巧竹籃中供奉用的蝴蝶薑與茉莉花,連香露雨的細細朦了一地。她卻得跑太遠,逃得太快,以至於那湮漫的清涼法香追附不上她的衣角。

 

她跑著,一瞬間她錯過了面對,從此錯過菩提,就像她這麼一生,年輕又短暫的一生。

 

她跑著。

 

才發現禮教一條條正如同滿頭枝枒的釵子一樣,細甸甸的,雕工極盡精巧之能,悄悄的鑲纏髮稍髻結,盤根錯縱,再難分解,將她的頸項軋成看起來永遠嬌羞卻如此折磨的一孤弧。

 

永遠無人知曉,她多想抬起頭來望一望那逐生雙飛的燕。

 

 

 

 

 

二、               

 

七小姐的婚期定了。

汲春看著全府上下待自己最好最親的七小姐終於將有個歸宿,儘管自己五指團繭、十指短拙,也拚著什麼似的凝神將那喜字磨磨琢琢地避開那細細的緣結,小姐喜福的緣結,剪張開來。她心想著等會定要向七小姐邀邀功,討聲讚賞疼惜。

 

她將喜字紙花小心收疊於漆籃中,想要拿給七小姐看看。起身時,前些天摔疼的膀子骨呼幽幽地又囂鬧起來。

 

七小姐一向最虔誠的,怎地突然不參拜了?

 

 

 

 

三、               

 

七小姐再也不出房門了。

 

爹媽手足親戚僕婢一逕讚她是謹守禮教不可多得的好女子。不用多想,這誑贊擺桌子沒擱會熱便自傳到她未來夫家去。

 

沒人知道她一當宿寂臥上枕榻,雙眼一闔就這麼從房中來到了曲廊上。那列列騰騰的猩紅喜字崩炸般突現於楹上,隨著她的恐怖一張張炸現,張張疊疊筵廊亙成了怒海無聲無涯,她背轉過身拔腿而逃。就像那天她逃開的那對血口盆大的雙字,她逃開了,她逃開了那清新華雨,自此渡法難救,她逃開了,自此跌落紅塵淘滾、彼岸一錯過再難覓得,夜夜受那喜字折騰。

 

 

七小姐再也踏不出房門了。

 

 

 

四、               

 

汲春問嬤嬤怎麼小姐不出去參拜了。嬤嬤說,待嫁的女孩家再不能輕易拋頭露面。那麼,小姐就要成天關在房裡嗎?唉,你小丫頭什麼都不懂。小姐要從自由自在的女孩娃變成操持一家的夫人,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要學的還多著呢。

 

這跟參拜觀音菩薩有什麼關係?汲春真的不懂。望著傍晚暗幕初臨的天空,她連忙提起自己不眠不休連夜趕製的一籃子字花去叩七小姐的房門。

 

七小姐允入的嗓音像她行經內庭時飄落的葉般,生生寂寂滑落了滿階。

七小姐坐在窗下,室內一燭未秉,桌椅帳帷的形廓早已沒黯消渺,而那陰郁濃稠的影子方爬過縞裙素衣單薄的膝,攀附上她怔秀的大半臉面。

 

 

汲春滿懷期待而撲紅的臉蛋像瞬間跌入井波的蘋子般擰的發青發澀。

 

七小姐……這是我給你剪得,瞧瞧好不好……

 

她戰戰兢兢地遞上那框竹籃,在小姐接過懷中的瞬間,霎時驚那酸熬著體骨換來的苦勞,怎地這麼輕薄。

 

看著七小姐怔望著指尖犯開的朵朵殷豔,汲春的喉彷彿給什麼也擰軋了。

 

七小姐……汲春做慣了粗活,那繞心的女紅就是學不來……但小姐,你瞧,該聯該密的,汲春可仔細了沒給斷過喔……

 

七小姐沒應答。

 

 

小姐,我給你上燈好不好?

日頭都沒了,汲春都快看不見小姐了。

 

七小姐就是默不作聲。

 

 

小姐,你說說話好嗎?要不點點頭,這樣子汲春心很慌吶……

 

 

 

……好汲春,你給我上秉白燭好不好。成天瞧著那一窪窪的紅我都暈呼了。好像每走一步都要往那無底淵摔得粉身碎骨一樣­……

 

 

 

 

五、               

 

七小姐坐在窗下。外頭簷廊一路路紅燈如龍迤蜿過去,絳燭黃芯的光透過紙罩紅撲撲的捂上七小姐的素衣肩上。

 

七小姐隨手捻過漆籃中一蕊紙花,枕膝鋪展,那是一雙喜字。她輕指依順著筆劃轉過幾折毛了邊的彎捺,

一顆顆渾圓自那喜上滂沱。

直到紅紙再也咽不下濕氣滾燙,脂色自柔骨中抽絲暈散,渲得七小姐一身蔥白降點一泊泊緋紅,好似她方才泣下的清瑩是心頭淚血般怵目驚心。

 

 

汲春一慌,心揪得也哭了。她不曉得七小姐為什麼落淚,不曉得七小姐摸著駁白的喜字怎地在她心裡映著像是撫喪。她不曉得自己哪裡做錯,竟惹得自己最是敬愛的七小姐傷心。懊悔熱疼沿著鼻腔一逕地酸到眼窩裡霸著不走了。

 

 

 

 

桌上孤燭涕淚凝成春陽化不去的冰椎,滴滴涾涾垂掛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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