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睛,將意識下潛。

  站在尚未完工即已廢棄的鋼骨大樓的崖索上,距粉身碎骨毫釐之差,腳跟輕掂,縱身一躍──

  急速的墜落,迎面而來的風彷彿將所有重力的牽引抽離,他感覺他幾乎,快要可以飛起──



  稍後,失速的風景裡,他穿身進入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的腦海,閃現另一個女人的身影,視線裡的熱切熨在他眼裡是如此──如同金屬的冰冷。


  他愛她,他知道。


  在身體碎爛之前,他發現卻是意識先行崩解,最後一個意念,滅頂於毀墜的驚悚快感。






  意識再一次成型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實體。就像久瀨為了難民曾經深思熟慮而定下的最終手段,或許,他的Gosht在他人無意之間上載到網路世界,無論如何。


  之所以能夠如此確信,因他看到─如果他真的能看到的話─許多人的意識彷彿電腦螢幕上無限開出的視窗一般,重重疊疊,有的色彩鮮明,有的灰敗黯淡;有的輪廓深固而對比侵略,有的茫緲模糊不起眼,要說共通點,唯獨這些,都不是他的人生。他未加選擇,只是看著。

  其實無從選擇。


  倘若可以,他有勇氣去閱讀他愛的那個人的人生嗎?
  
  出於尊重,生前的他只有傾聽沒有詢僭。銷毀了形體,他卻依然找不到探究的理由。他為自己的膽小感到可笑,也真試著動動嘴唇,但缺了血肉組織,笑,只剩下一縷空泛的意念而已。



  他的意識在窗格型成的洪流裡隨波,直到他被一個視線網住,那影像播放的是魂牽夢縈的身影──

  仰角,那雙改造過,屬於特種部隊特徵的雙眼下,勾起無奈卻又忠誠的微笑。那是他從未享有、也為之生妒的表情。






  那對眼睛的主人背對著那人,眼裡只有萬里無雲,蒼鬱無比的天空。
  這讓他有種,被天空吞噬掉的恐慌錯覺。


  ﹝但他知道,他其實毫無危險,不受任何事物威脅。除非他注意到意識洪流冗龐無涯的虛擬維度裡,如影隨形的空虛。﹞


  直到那高大身影擋住視線,他才堪堪脫險。他認為他感覺得到那雙瞳孔下,唇角上挑的弧度。


  那一抹,瞬間就會消逝的微笑,卻代換著一個性命相許的承諾。


  這應是那雙眼睛的主人的記憶,而他只是唱盤的針尖,滑過軌道,再次呈現曾經的真實。




  他忽然明白,在這雙眼睛深處,其實埋藏著一種迥於情愛膚淺,卻近似Devotion的情感。有著,從未言明表態,卻是堅定密守的承諾。那樣的情緒波動,絕對不下於自己,甚至,由於如地殼般厚重防備的深深隱藏,才積蘊出如此渾然的熾烈。

  

  是他從未擁有過的熾烈。

  那兩位都是如此的人。


  這並非意味他不知道愛是什麼。只是,他的曾經,未如此刻骨銘心。


  等等,曾經?他思索著,想起那每每備了一桌飯菜,卻只能在沙發上候他於深夜的女人。那個,為了他承諾過的,他也一直信守的,而等候他無數夜晚的女人。





  然而,他對於自己的執著追隨,並未嘗到罪惡感。



  這很反常。

  
  但他真的毫無感覺。








  他感覺不到罪惡,感覺不到方才摔墜的驚悚──那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甚至,也感覺不到那促使他選擇墜落的因子。他的心,現在如此冷靜,空遠,而趨近死寂。


  「你是愛他的。」


  他看見由光粒子構築而成,看了三十幾年的他自己的形象。既熟悉卻又如此地──陌生,他從未想見如此空洞疏離的神情竟會顯在他自己的臉上。












  那個自己這麼說。

  「別懷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實在不覺得眼前的「那個」是他自己,因為他認為他存在,就在那裡。

  可是他無法看見他自己,彷彿沉睡中方甦,而帶起身的只剩下視聽兩感──不,他確實沒有身體,自籠牢解放的同時也失去了靈魂的殿堂。而眼前的人形象如此明確,彷彿自己的意識只不過零與一排組陣列而成的贗品。


  「你愛他。」

  真的是這樣嗎?





  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刺激,使得自己決定一躍而下?




  那個自己雙眼眨也不眨,僵固地望著他,「因為我愛他。」
  



  那句呢喃其實很好理解─那個人其實根本不需要自己─他感到想要流淚,只不過,那晶瑩是透過眼前那人的眸眶泌綻而落。心湖再如何波騰渦攪,眼淚的潰決終究悄然靜謐,偃無聲息。







  他望著自己,頭一次感覺共通,感覺親近。他認為,這正是讓兩者融歸一體的時刻。彷彿呼應著他的意念,所有之前分離的感受與記憶通通流了進來,陌生的影像跳躍地兀自於眼前飛掠,那是他從未體會過的經驗與情感。




  突然,他感受到龐大的壓力,彷彿要將自己再次解體──來自「肩膀」的巨痛,意識再次渙散。

















  睜開眼,他望見那曾隸屬於特種部隊的前輩特殊的眼睛,與那眉頭峡峙出來的角度,「旦那?」鶩然地懷念,也覺得不明究理。


  「搞什麼鬼,你竟然昏迷了兩天!」

  他一度處在茫然之中,稍後才發現自己躺在九課網路連結床上,小小的辦公室擠滿同伴使得空間更顯狹窄,此外,四肢完整,除了濤嘯而來的疲累與左肩喧囂的疼痛,估計皮肉內臟無損。愣愣地回答:「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是...我應該...摔下去了。」

  「你被駭客攻擊啦。」石川拿下頭上的網視連結器,從一旁慣踞的座位走過來,嘴上刁著菸,不過沒點著,「相當高明的病毒吶,竟然能夠不透過實體線路,直接駭進你的腦袋。」

  「什麼時候被攻擊了都不知道,就這樣從大樓頂栽下去,真是不中用。」巴特嘴角一扯,頗為不滿。他則是慣性忽略掉那佯怒成分居多的表情,視線滑落,發現前輩環抱胸前的雙手,在左肘部分多了點異樣的突起。

  「那是...」


  「不能因為結了婚就在體重上鬆懈啊。」巴特發現他的視線,有些不自在的活動方接上的左手義肢關節。
  『所以那個是夢啊...』他有些鬆口氣的解脫感,同時也覺得奇妙的落寞。



  『那個,不全是夢,』少佐的聲音先是透過體內通訊在腦海裡鏗然響起,「多虧你被駭客入侵,我們才發現原來之前追捕的嫌疑犯,其實也是被害人之一。」稍後,少佐來到床側。那雙帶著金屬色澤的紫眸依舊冷艷迷人,而且危險。

  「那個,應該不是病毒,也不是AI,」他猶豫了一下,問道,「是Ghost吧?」

  少佐點頭,換來石川難以置信的驚呼。


  「吶,少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對於眼前的「現實」依舊有強烈的隔閡感。

  「久瀨的假設,恐怕可以說是被證實了吧。如果我們有能力去證實入侵你腦袋的那個是Ghost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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